「嗯，玩吧。」
「謝謝舅媽。」
馬小雨沖我笑了，那笑容很乾凈，很純粹。
我突然覺得，心口堵著的那口氣，散了一點。
好歹，這孩子是懂事的。
洗完碗，擦凈灶台，我端著洗好的水果走出廚房。
客廳里，林春霞已經洗完澡出來了，穿著我的睡衣，頭髮濕漉漉地披在肩上。
那件睡衣是我上個月過生日時林浩送我的，真絲質地，淺紫色，上面繡著小碎花。
我才穿過一次。
「曉婷，你這睡衣料子挺舒服啊，穿著滑溜溜的。」
林春霞一邊用毛巾擦頭髮，一邊說。
「哪兒買的？多少錢？回頭我也整一件。」
「林浩買的，我不清楚。」
我說，把果盤放在茶几上。
「阿浩買的？眼光不賴嘛。」
林春霞拿起一個蘋果，咬了一口。
「挺甜。對了曉婷，你家吹風機放哪兒？我頭髮長，得吹好一陣子。」
「在衛生間鏡櫃里。」
「成，我找找。」
她趿拉著我的拖鞋，又晃悠悠地進了衛生間。
馬志強還在抽煙，煙灰缸里已經堆了六七個煙頭。
林浩坐在旁邊陪著笑臉，但眼神已經有點渙散了。
林詩琪靠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一邊吃葡萄一邊刷手機。
馬天賜在看動畫片，聲音大得能把房頂掀翻。
這個家，已經不像我的家了。
我站在客廳中央，忽然覺得有點透不過氣來。
「那個……我去倒垃圾。」
我說著，拎起廚房的垃圾桶，落荒而逃般衝出了家門。
樓道里安靜得很，聲控燈隨著我的腳步聲依次亮起。
我走到垃圾桶跟前，卻沒有把垃圾扔進去，只是靠著冰冷的牆壁，慢慢蹲下身。
眼淚毫無預兆地奪眶而出。
一滴，兩滴，砸在瓷磚地面上。
我咬緊嘴唇，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響。
十二年了。
結婚十二年，我跟林浩從租來的小單間搬進這套小戶型兩居室，從兩個人變成三口之家。
日子過得緊緊巴巴，但我從來沒覺得有什麼委屈。
可今天，就今天，我忽然覺得疲憊到了極點。
那隻龍蝦，我藏起來了。
可其他的呢？
我的紀念日，我的家，我的睡衣，我的拖鞋，我的沙發，我的衛生間，我的安靜夜晚。
全被占了。
全被那一家子人，心安理得地占了。
而林浩，我的丈夫，從頭到尾，沒替我說過一個字。
他只會陪笑，只會說「沒事兒」，只會說「姐你別往心裡去」。
那我呢？
誰替我說句話？
我在樓道里蹲了十分鐘，直到淚水乾涸，才慢慢站起身。
把垃圾扔了，用冷水洗了把臉，重新上樓。
開門的時候，林春霞已經吹完頭髮了，正窩在沙發上，指揮林詩琪給她捏肩膀。
「對對對，就那兒，使點勁兒……哎呀，舒坦。」
「詩琪你這手勁兒不行，得多練練。」
林詩琪撇著嘴，手上敷衍地捏著。
「姑，你事兒真多。」
「這孩子，怎麼說話呢？」
林春霞笑罵了一句，接著把目光投向我。
「曉婷，倒個垃圾這麼久？我們還以為你迷路了呢。」
「樓下碰見鄰居了，聊了兩句。」
我說，聲音平靜。
「哦，你們這鄰居還挺熱情。」
林春霞沒在意，繼續享受侄女的「服務」。
「對了曉婷，你們家這空調是不是制熱不行？我感覺有點冷，你調高點兒。」
「遙控器在茶几上，你自己調。」
「我懶得動，你幫我調一下唄。」
我看著她，紋絲不動。
林浩這時候終於站起來，拿起遙控器，把溫度調高了兩度。
「這樣行嗎，姐？」
「還湊合吧，將就了。」
林春霞說著，打了個哈欠。
「時候不早了，該睡了。小雨，天賜，去洗漱睡覺。詩琪，你也早點兒歇著，別玩手機了。」
「志強，你今晚跟阿浩睡客廳，我睡主臥。曉婷，你睡哪兒？要不你跟詩琪擠擠？」
我終於忍無可忍，開口了。
「姐，主臥是我跟林浩的房間。」
林春霞愣了一下，隨即笑了。
「我曉得啊，我又不是常住，就睡一晚上。你們小兩口，擠擠沙發怎麼了？或者讓阿浩睡沙發，你跟我睡主臥？」
「不用了。」
我打斷她。
「你跟姐夫睡次臥，小雨和天賜睡沙發，詩琪睡書房，我跟林浩睡主臥。」
這話我說得很慢，字字清晰。
客廳里再次陷入沉寂。
林春霞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退。
「曉婷，你這話什麼意思？攆我們走？」
「不是攆你們走，是安排住宿。」
我直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
「我們家就兩個臥室，一張床，一個沙發。姐，你們一家五口突然過來，我總得安排妥當。」
「而且書房是閨女的房間，她明天還要寫作業，不能住人。」
林春霞的臉色沉了下來。
「曉婷，你這是嫌我們人多，給你添麻煩了？」
「我沒這麼說。」
「那你什麼意思？」
林春霞騰地站起身，雙臂抱在胸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
「我們大老遠趕過來，坐了整整一天車，飯沒吃好，覺也不讓睡踏實？你就這麼當弟媳婦的？」
「媽，你別說了……」
馬小雨怯生生地勸道。
「你閉嘴！」
林春霞瞪了女兒一眼，接著又把目光對準我。
「曉婷，我今兒把話撂這兒了。要麼，我跟志強睡主臥，你們小兩口自己想轍。要麼，我們現在就走，往後這門親戚，也別走動了！」
「姐，你消消氣……」
林浩趕忙上前打圓場。
「曉婷不是那個意思，她就是……就是……」
「她什麼意思我聽得懂！」
林春霞尖聲說道。
「不就是嫌我們窮親戚上門，給你們添堵了嗎？行，那我們走，現在就走！」
她說著，作勢要去拽馬小雨和馬天賜。
馬志強這時候終於掐滅了煙，開口了。
「春霞，少說兩句。」
「我少說什麼？你沒聽見她怎麼說的嗎？」
林春霞的眼眶都紅了。
「咱們一大家子，大老遠跑來，熱臉貼冷屁股！行，走，不在這兒礙人眼！」
「媽！」
馬小雨哭了出來。
「我不走，我要跟舅媽睡……」
「你給我閉嘴！」
林春霞一巴掌拍在女兒背上，力道不輕。
馬小雨「哇」一聲哭得更凶了。
客廳里徹底亂成了一鍋粥。
孩子的哭喊聲，林春霞的叫罵聲，林浩的勸解聲，馬志強的嘆氣聲。
像一張密密麻麻的網，把我裹在中央，越勒越緊，緊得我喘不上氣。
我看著眼前這一幕，忽然覺得無比荒誕可笑。
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我只不過想在自己的家裡，睡自己的床。
這也有錯嗎？
林浩還在竭力調停。
「姐，你別急，曉婷她今天心情不太好，不是故意的……」
「心情不好？誰心情好？」
林春霞指著我的鼻子。
「我心情還不好呢！坐了整整一天車，腰酸背疼，到這兒連頓像樣的飯都吃不上，還得看人臉色！」
「曉婷，我今天就問你一句話，這主臥，你讓不讓？」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林浩望著我，眼神里滿是哀求。
馬小雨抽噎著看我。
馬天賜嚇傻了，一聲不敢吭。
林詩琪事不關己地擺弄手機。
馬志強低著頭抽煙。
而林春霞，雙手叉腰，氣勢洶洶，仿佛我才是那個無理取鬧的人。
我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然後，我走到主臥門口，推開門。
「姐，姐夫，你們睡這間吧。」
我的嗓音很平靜，平靜得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
「床單被套都是剛換的，乾乾淨淨的。衛生間裡有新毛巾，牙刷在抽屜里，你們自取。」
說完，我轉身走進書房，「砰」一聲關上了門。
後背抵著門板，我慢慢滑坐到地上。
門外，傳來林春霞志得意滿的聲音。
「這還差不多。志強，走吧，洗澡睡覺。小雨，天賜，你倆睡沙發，被子蓋好，別凍著。」
接著是腳步聲，關門聲。
客廳里的喧囂，漸漸平息。
我坐在地上，一動不動。
直到門外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老婆，你開開門。」
是林浩的聲音，壓得極低。
我沒動，也沒應聲。
「老婆，我曉得你生氣，我也生氣。但姐她就是這樣的人，你又不是不了解，忍一忍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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