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鍋沸騰的大雜燴，咕嚕咕嚕，吵得人太陽穴直跳。
我閉上眼睛，從一默數到十。
再睜開時，臉上已經沒什麼表情了。
從冰箱裡拿出肋排，洗凈，焯水，扔進砂鍋，加薑片、料酒，開小火慢慢燉。
魚取出來，刮鱗去內臟，在魚身上劃幾刀口子，抹點鹽，擱進盤子裡備用。
豆腐切塊，秋葵洗凈切段，冬瓜去皮切厚片。
動作麻利，有條不紊。
就像這十二年里的每一天一樣。
03
半個鐘頭後，飯菜上桌。
砂鍋排骨湯，清蒸鱸魚，蒜蓉秋葵，麻婆豆腐，涼拌黃瓜，外加一個番茄炒蛋。
六菜一湯，擺了滿滿一桌。
「喲，曉婷，手腳挺麻利嘛！」
林春霞第一個走到餐桌邊，掃了一圈，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怎麼沒個像樣的硬菜啊？全是些尋常小菜。」
我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沒接話。
馬志強也坐下了，瞥了眼桌面，語氣淡淡的。
「挺好的，清淡，正好適合我。」
林詩琪挨著她姑姑落座，拿筷子撥弄了兩下秋葵，撇撇嘴。
「舅媽，這秋葵沒焯水吧？直接炒的？有股生澀味兒。」
「還有這豆腐，看著就沒食慾，紅彤彤一堆。」
「湯也太膩了，上面漂著一層油花，怎麼下咽啊？」
我站在桌邊，雙手在圍裙底下慢慢攥緊。
林浩趕忙打圓場。
「挺好的挺好的，你舅媽廚藝很不錯，快嘗嘗。」
他邊說邊夾了塊排骨放到馬小雨碗里。
「小雨，吃排骨，你舅媽燉了好久，都酥爛了。」
馬小雨輕聲說了句「謝謝舅舅」，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吃。
馬天賜則直接伸手抓起一塊排骨，啃得滿嘴流油。
「媽，這個好吃！」
林春霞用筷子敲了下兒子的手背。
「髒不髒！用筷子！」
接著，她夾了塊魚肉放進嘴裡，咀嚼了兩下，眉頭皺得更緊了。
「曉婷，這魚……你是不是沒處理乾淨？有股子腥味。」
我把筷子放下，看著她。
「姐，這魚是今早現殺的，我處理得很仔細。」
「是嗎？」
林春霞又夾了一筷子，細細品了品，然後搖搖頭。
「還是有腥味，可能你用的料酒不對。我平時做魚都用花雕酒，去腥效果特別好。」
「家裡沒有花雕。」
我說。
「那下回記得買一瓶，也不貴。」
林春霞說得理所當然，隨即轉頭看向林浩。
「阿浩，你這媳婦兒，居家過日子得精細些。有些錢不能省，該花就得花，不然做出來的東西不上檔次，客人吃著也不得勁兒。」
林浩低著頭扒飯，含糊地「嗯」了一聲。
一頓飯，吃得格外沉悶。
只有馬天賜啃排骨的聲響，和林詩琪挑三揀四的點評。
「這雞蛋炒得太老了。」
「豆腐太辣了，舅媽，你不曉得我在減肥嗎？吃這麼辣容易爆痘。」
「湯真油，我不喝了。」
我全程一言不發，只是低頭吃著碗里的白米飯。
偶爾給馬小雨夾點菜，那孩子會輕聲說「謝謝舅媽」，然後乖乖吃掉。
一頓飯，磨蹭了四十多分鐘。
結束時，桌上的菜剩了一大半。
排骨湯幾乎沒怎麼動，魚也剩了半條，豆腐和秋葵剩得最多。
只有那盤番茄炒蛋，因為馬天賜愛吃，被掃蕩一空。
「我吃飽了。」
林詩琪頭一個撂下筷子，拿起手機，繼續刷。
林春霞也放下筷子，抽了張紙巾擦嘴。
「曉婷，不是姐說你，你這做菜的本事，確實得練練。以後家裡來客人，就這幾道菜，實在拿不出手。」
我慢慢放下碗，抬起頭，直直地看著她。
「姐，今天是我跟林浩的結婚紀念日。」
客廳里突然靜了一瞬。
林春霞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起來。
「哎喲，瞧我這記性，把這茬給忘了！」
她拍了下自己的腦門，語氣誇張。
「怪不得今天做這麼豐盛呢。不過曉婷啊，結婚紀念日嘛，你們小兩口自己過就行了，我們這一大幫子人跑來，多礙事兒啊。」
「阿浩也真是的，怎麼不早說？早說了我就不來了。」
她邊說邊看向林浩，眼神裡帶著幾分責怪。
林浩忙不迭地說： 「沒事兒姐，你們能來，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
「真的？」
林春霞挑眉。
「真的真的！」
林浩點頭如搗蒜。
「那就好。」
林春霞滿意地笑了，然後轉頭看向我。
「曉婷你瞧，阿浩都說不介意了。咱們一家子人，不說兩家子話，紀念日哪天不能過？再說了，你們都十二年老夫老妻了，還講究這些？」
我看著她那張笑得格外自然的臉，忽然也笑了。
「姐說得對，一家人嘛，不講究這些。」
「這就對了！」
林春霞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坐了一天車，累死個人了。曉婷，碗筷擱著吧，等會兒讓小雨幫你收。我先去沖個澡，你們家熱水器好使不？」
「好使。」
「那就行。」
她說著，很自然地朝衛生間走去，走到半道，又回過頭。
「對了，今晚我們睡哪兒？天賜跟小雨可以擠一擠，我跟志強一間，詩琪一間，你們家就兩個臥室吧？阿浩，要不你睡沙發？」
林浩臉上的笑容，終於僵住了。
「姐，你們……要在這兒過夜？」
「不然呢？」
林春霞一臉理所當然。
「這麼晚了，你讓我們一家子去哪兒找住處？賓館多貴啊，一晚上好幾百塊，不划算。」
「再說小雨和天賜明天還想在你們這兒玩一天呢，省城太遠了，來一趟不容易。」
她說完，也不等林浩回答，徑直進了衛生間。
「嘩啦」一聲，門關上了。
緊接著是放水的聲音。
客廳里，剩下的人面面相覷。
馬志強點了根煙，吸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開口。
「阿浩，給你們添麻煩了。你姐就這脾氣，你別往心裡擱。」
林浩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終還是咽了回去。
「沒事兒，姐夫，你們住，我睡沙發就成。」
「那多不好意思啊。」
馬志強嘴上這麼說，屁股卻穩穩地坐在椅子上，絲毫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林詩琪這時候終於放下手機，抬頭看向林浩。
「表舅，我住哪間？有獨立洗手間嗎？我晚上要護膚，流程比較長。」
林浩太陽穴的青筋跳了跳。
「詩琪，我們家就一個洗手間……」
「啊？就一個？」
林詩琪一臉嫌棄。
「那算了，我早點洗吧。對了表舅，你家wifi密碼多少？我流量快用完了。」
林浩報了一串數字。
林詩琪低頭擺弄手機，不再吭聲。
馬天賜從椅子上蹦下來，跑到電視機前，打開電視，開始翻找動畫片。
音量開得震天響。
馬小雨則默默站起身，開始收拾碗筷。
「小雨，擱著吧，舅媽來。」
我走過去，接過她手裡的碗。
小姑娘抬頭看我，輕聲說： 「舅媽，對不起，我媽她……」
「沒事兒。」
我摸摸她的腦袋。
「你去玩吧，這兒舅媽來收拾。」
馬小雨搖搖頭，執意幫我一起收。
我們倆把碗筷端進廚房，關上門，水龍頭「嘩嘩」的聲響，淹沒了客廳里的嘈雜。
「舅媽，你別生我媽的氣。」
馬小雨一邊洗碗，一邊小聲說。
「她就是那樣，嘴上不饒人，其實心眼兒不壞的。」
我看了她一眼。
十一歲的孩子，說這話時，眼神閃躲，不敢跟我對視。
她什麼都懂。
她懂她媽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懂她媽說的話、做的事兒不對。
可她沒辦法。
就像我沒辦法一樣。
「舅媽沒生氣。」
我說，聲音很輕。
「你快去寫作業吧，明天不是還得上學嗎？」
「明天周六，不用上學。」
馬小雨說。
「那我們明天能在這兒玩一天嗎？媽媽說，省城太遠了，下次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
我洗碗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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