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小雨輕聲說了句「謝謝舅媽」，牽著弟弟走了進來。
馬志強提著那兩箱核桃露，朝我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跟著進了屋。
林浩最後一個進門，換鞋的時候偷偷拉了下我的衣角，湊近我耳朵低聲說： 「老婆，辛苦你了。」
我沒搭理他，轉身去鞋櫃里翻拖鞋。
「不用不用，我們穿襪子就成，不髒的。」
林春霞嘴上這麼說，腳卻已經伸進我遞過去的拖鞋裡。
那是林浩上個月剛給我買的毛絨拖鞋，粉紅色，兔耳朵造型的。
她一個四十五歲的人，穿著我的粉色兔耳朵拖鞋。
我咬緊後槽牙，沒吭聲。
等所有人都進了客廳，我才發現，林春霞今天不止帶了一家四口。
她身後還跟著個年輕女人，二十三四的模樣，穿著件短款羽絨服，畫著精緻的妝容，五官跟林春霞有六七分相像。
「哦，忘了介紹了，這是我侄女，林詩琪，我堂弟家的閨女，今年剛研究生畢業，跟著我們一塊兒來散散心。」
林春霞拉著那姑娘的手，笑盈盈地開口。
「詩琪，這是你表舅和表舅媽，叫人吶。」
林詩琪掃了我一眼，目光在我的圍裙上停頓了一秒，扯出個敷衍的笑容： 「舅媽好。」
語調懶洋洋的，透著股漫不經心。
我點點頭： 「你好，快進來坐吧。」
五個人。
林浩微信里說的是「一家四口」。
眼下來了五個。
客廳本來就不算寬敞，一下子湧進這麼多人，頓時顯得逼仄擁擠。
林春霞很自然地坐到沙發正中央的位置——那是平時林浩最愛窩著的地方。
馬志強挨著她坐下，兩個孩子擠在單人沙發上。
林詩琪則站在窗戶邊，舉著手機對著窗外的夜景在拍什麼。
「曉婷，你們家這房子，多大面積來著？」
林春霞環顧四周，隨口問道。
「九十二平，套內使用大概七十五左右。」
我一邊說，一邊走到飲水機前接水。
「這麼小啊？」
林春霞的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驚詫。
「我們在省城買的那套，一百五十八平，都覺得有點施展不開，你們這七十多平，怎麼住得下啊？」
我端著水杯的手頓了頓。
滾燙的水濺出來一點，燙在指尖上。
我沒吭聲，把水杯一隻只放到茶几上。
「姐，喝水。」
「姐夫，喝水。」
「小雨，天賜，小心燙。」
「詩琪……是吧？給。」
林詩琪接過杯子，瞥了一眼，沒喝，隨手放在茶几角上，繼續低頭玩手機。
「曉婷，你也別忙了，快坐。」
林春霞拍拍身旁的位置，一副女主人的派頭。
我沒坐，站在茶几旁邊，把手在圍裙上蹭了蹭。
「姐，你們吃過飯了嗎？要不要……」
「哎喲，你不說我都想不起來！」
林春霞一拍大腿，嗓門陡然拔高了八度。
「我們從一大早出發，中午就在服務區湊合吃了碗泡麵，現在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志強胃不好，餓不得，一餓就犯毛病。」
她轉頭看向馬志強： 「老公，你胃疼不疼？要不先吃顆胃藥？」
馬志強擺擺手： 「還撐得住，再忍忍。」
「那怎麼行！」
林春霞立刻把目光投向我，眼神裡帶著一絲責怪的意味。
「曉婷，你們家有沒有蘇打餅乾、小麵包什麼的？先給你姐夫墊墊肚子，他那胃你們又不是不曉得。」
我當然曉得。
我太曉得了。
每回來，馬志強那隻金貴的胃都是重點保護對象。
「有太平蘇打，我去拿。」
我轉身進廚房，從櫥櫃里翻出一包沒拆封的蘇打餅乾，又拿了個小碟子。
回到客廳時，林春霞正跟林浩聊得熱火朝天。
「阿浩，你現在在公司混得風生水起吧？聽說都升副總監了？」
林浩坐在側面的矮凳上，笑得有點勉強。
「還行吧，就是個區域副總，算不上什麼大領導。」
「哎呀，別謙虛了！」
林春霞伸手拍了下林浩的肩膀，力道不小。
「姐曉得你從小就有出息，不像你姐夫，在機關里蹲了快二十年，還是個副科，沒長進。」
馬志強在一旁啃餅乾，一聲不吭。
「對了，你們公司還招人不？詩琪今年剛畢業，正愁找工作呢，你給想想辦法？」
林春霞說著，把林詩琪拽到跟前。
「詩琪，快跟你表舅說說，你想找什麼樣的工作？」
林詩琪這才放下手機，看著林浩，語氣倒是比剛才客氣了幾分。
「表舅，我想找那種……工作輕鬆點的，但薪資不能太低，最好雙休，不加班，有帶薪年假，社保公積金要交得高一些。」
林浩臉上的笑容更僵了。
「這個……我們公司最近沒有招聘計劃，況且崗位要求都比較高，得看專業對口……」
「哎呀，你都是副總監了，塞個人進去還不是小菜一碟？」
林春霞打斷他，語氣里透著理所當然。
「詩琪可是正經研究生，學財務管理的，去你們公司當個會計總沒問題吧？又不是讓你安排當領導。」
「姐，我真沒那個權限……」
「怎麼就沒權限了？你不是副總監嗎？」
林春霞的聲音又拔高了幾度，臉上的笑意也淡了幾分。
「阿浩，不是姐說你，你現在混出頭了，可不能忘了自家人。詩琪好歹是你親侄女，你不幫她誰幫？」
客廳里的氣氛瞬間尷尬起來。
馬小雨縮在沙發角落裡，大氣不敢出。
馬天賜倒是沒心沒肺，扯著林春霞的袖子嚷嚷： 「媽，什麼時候開飯啊？我好餓。」
「就知道吃！」
林春霞瞪了兒子一眼，但口氣並不重。
「沒看見你舅媽正忙著呢嗎？」
她說完，又把目光轉向我，臉上重新堆起笑容。
「曉婷，今晚做了什麼好吃的？我們這麼多人，可別太費事啊。」
我把那包餅乾放在茶几上，抬起頭，直視著她。
「不費事，就弄了幾個家常菜。」
「那就好，那就好。」
林春霞笑著點頭，緊接著便開始發號施令。
「那什麼，曉婷，你先去炒菜吧，孩子們都餓壞了。對了，志強胃不好，別做辣的，也別做太油膩的，清淡點最好。」
「小雨挑食，不愛吃綠葉菜，你少做點。」
「天賜無肉不歡，多整點肉菜。」
「詩琪在控制體重，不吃主食，你弄個沙拉什麼的。」
「我隨便，什麼都行，但千萬別放蔥姜蒜，我一吃就犯噁心。」
她一口氣說完，端起水杯抿了一口，然後看向林浩。
「阿浩，你陪你姐夫聊聊天，他最近單位上事兒多，心情不太好，你開導開導他。」
馬志強終於把餅乾吃完了，拍拍手上的碎屑，開口說了進門以來第一句完整的話。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兒，就是單位最近搞競聘上崗，我本來有機會提正科的，結果被個有關係的人給頂了。」
他說這話時，語氣平淡，但眼神一直往林浩身上瞟。
林浩只能幹笑： 「那個……姐夫，想開點，以後機會多的是。」
「有什麼機會啊？」
馬志強嘆了口氣，往沙發背上一靠。
「我都四十八了，這次上不去，以後更懸了。哪像你，年輕有為，前程似錦。」
「姐夫過獎了……」
「沒過獎，我說的是實話。」
馬志強擺擺手，話鋒突然一轉。
「對了，阿浩，你們公司最近有沒有什麼項目，需要找外包的？我有個老同學，開了家小公司，專門做這塊兒，可以牽個線。」
林浩的額頭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
我看著他那副手足無措的窘樣，心裡因為龍蝦而生出的那股鬱悶，竟然莫名消散了一些。
活該。
我在心裡罵了一句，轉身進了廚房。
廚房門關上，隔絕了客廳里的喧囂。
我靠在門板上，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
然後，我走到冰箱前，拉開冷藏室的門。
裡面塞得滿滿當當。
有昨天剛買的新鮮肋排，有今早從菜市場活殺的鱸魚，有幾樣時令蔬菜，還有一盒嫩豆腐。
都是為今天這個紀念日精心準備的。
我原本打算做一道糖醋小排，一道清蒸鱸魚，一道蒜蓉秋葵，一道麻婆豆腐，再燉一鍋冬瓜排骨湯。
四菜一湯，兩個人吃，豐盛體面，又不會浪費。
眼下，計劃全泡湯了。
客廳里傳來孩子的吵鬧聲，林春霞尖利的笑聲，馬志強低沉的說話聲，還有林浩那唯唯諾諾的附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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