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般的疲憊感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頭腦清明的冷靜。
我打開那個鎖著我所有重要證件的布包,從裡面拿出了一本房產證。
但這本,不是我現在住的這套老房子的。
而是另一套,在城東一個不錯的小區,一百二十平,三室兩廳,精裝修。
那是當年我用盡了和老伴一生的積蓄,又跟親戚朋友借了一圈,才給陳浩買下的婚房。
為了讓他能在小麗面前挺直腰杆,為了讓他結婚後能有個安穩的「家」。
房產證上,寫的自始至終都是我陳建國的名字。
當時只是想著,等我百年之後,這房子自然就是他的,寫誰的名字都一樣。
現在想來,這大概是我這糊塗一世里,做得最清醒的一件事。
我看著那本紅色的證書,一個大膽而決絕的念頭在心中成形。
我換上一件許久未穿的、還算體面的外套,對著鏡子,努力把微駝的背挺直了一些。
鏡子裡的男人,蒼老,憔悴,但眼神里,卻有了過去從未有過的光。
我去了小區附近最大的一家房產中介。
當我說出要賣掉城東那套房子時,接待我的年輕中介眼睛都亮了。
「大爺,您那套房子戶型好,地段佳,又是好樓層,現在出手正是好時機!」
他立刻行動起來,安排了下午就帶人去看房。
我給了他備用鑰匙,然後平靜地坐在中介公司的沙發上,等待著。
下午三點,我的手機響了,是中介打來的。
「陳大爺,我們到房子這了,但是……您兒子和兒媳婦也在,他們不讓我們進去。」
我早料到了。
「你們等著,我馬上到。」
我再次打了車,直奔城東。
當我出現在那套我幾乎沒住過幾次的「婚房」門口時,現場的氣氛凝固到了極點。
陳浩和小麗像兩尊門神,堵在門口。
中介和兩個看房的客戶站在一旁,面露尷尬。
看到我,陳浩的眼睛瞬間紅了,他像一頭被侵犯了領地的獅子,嘶吼著沖了過來。
「爸!你什麼意思!你要賣我的房子?你瘋了嗎!」
他想抓住我的衣領,我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伸出的手,竟然在半空中停住了。
或許是我的眼神,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和畏懼。
我沒有理他,而是轉向那位年輕的中介,從布包里,不急不緩地掏出了那本紅色的房產證。
「看清楚,房主是誰。」
我把證書遞到他面前,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這是我的房子,我想賣,就賣。」
中介接過房產證,核對了一下信息,臉上露出瞭然的神情,腰杆也挺直了。
「兩位,產權清晰,房主就在這裡,我們現在要進去看房,請你們配合。」
小麗見狀,立刻使出了她的慣用伎倆。
她一屁股坐到地上,開始撒潑打滾,哭天搶地。
「沒天理了啊!公公要逼死我們兩口子了啊!我們才結婚幾年,他就要把我們的房子賣掉,讓我們流落街頭啊!」
「這房子就是我們的!誰也別想賣!」
看房的客戶皺起了眉,顯然不想捲入這種家庭糾紛,已經有了退意。
陳浩看到小麗這樣,非但沒有制止,反而也跟著向我施壓,他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哀求。
「爸,你別這樣,有話好好說,你把房子賣了我們住哪啊?」
「爸,我求你了,別賣房,行不行?」
他開始說軟話了。
他終於感到恐慌了。
因為我這次,動的不是他的零花錢,而是他的根基。
我冷漠地看著他,看著這個直到此刻,還在為自己的住處而不是為我的身體擔憂的兒子。
我心中最後一點殘存的父子情分,被他這廉價的哀求徹底碾碎。
我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像法官的宣判,一錘定音。
「可以。」
陳浩和小麗的哭鬧聲都停了,他們驚訝地看著我。
「想不賣這房子,可以。」
我盯著陳浩的眼睛,提出了我的條件。
「你,把你工作這麼多年,我補貼給你的錢,你買車我付的首付和月供,還有這些年你以各種名義從我這裡拿走的錢,一筆一筆,連本帶利,都還給我。」
「只要你還清了,這房子,我就不賣。」
我看著他,清晰地補充了一句。
「我這裡,每一筆轉帳記錄,都還留著。」
陳浩的臉,瞬間變得慘白。
他的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那些錢,早就被他們揮霍一空,變成了小麗身上的名牌,變成了酒桌上的吹噓,變成了還不完的信用卡帳單。
他拿什麼還?
小麗也愣住了,她大概從來沒想過,這個一向予取予求的老頭子,竟然會跟他們算起了總帳。
我看著他們啞口無言、面如死灰的樣子,心裡沒有一絲快意,只有一片荒蕪的平靜。
我轉過身,對已經完全明白狀況的中介說:「繼續流程吧,帶客戶看房。」
然後,在陳浩和小麗那夾雜著震驚、憤怒、和怨毒的目光中,我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那套我親手為他們打造的、虛假的「安樂窩」。
身後,是小麗更加悽厲的咒罵聲。
我充耳不聞。
天,要變了。
我低估了陳浩和小麗的無恥程度。
眼看著房子真的要被掛牌出售,他們想出了一個我從未料到的毒計。
一場針對我的「輿論戰」,在整個小區,甚至我過去的生活圈子裡,悄無聲息地打響了。
小麗是這場戰爭的主力。
她先是在小區的業主群里,用一個新註冊的小號,聲淚俱下地發布了一篇長文。
文章里,我成了一個孤僻、古怪、晚年糊塗的老人。
她說我辛辛苦苦一輩子,老了卻被一個「心懷不軌」的鄰居給迷惑了。
那個鄰居,自然指的是張姨。
文章里,她含沙射影,說我把一輩子的積蓄都給了那個「狐狸精」,現在甚至要賣掉兒子唯一的婚房,把錢送給外人。
為了增加可信度,她還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張我和張姨在樓下說話的照片,通過拙劣的 P 圖技術,把兩人 P 得十分親密,動作曖昧。
她把這張圖和她那篇顛倒黑白的小作文一起,發在了業主群、社區論壇,甚至我一些老同事的微信群里。
一石激起千層浪。
我這個一輩子循規蹈矩、注重名聲的老頭子,一夜之間,成了小區里最大的醜聞主角。
那些平時見面還會點頭打招呼的鄰居,現在看到我,要麼立刻轉過頭假裝沒看見,要麼就聚在一起,對著我的背影指指點點,竊竊私語。
「你看,就是那個陳老頭,聽說老不正經。」
「是啊,被個老太婆迷得五迷三道的,連兒子都不要了。」
「真是家門不幸啊,養了個白眼狼兒子,自己也不檢點。」
這些話像無形的飛刀,刀刀扎在我身上。
比這更難受的,是他們對張姨的汙衊。
張姨是個熱心腸的好人,一輩子清清白白,卻因為我的事,被潑上了這麼一桶髒水。
我看到她出門買菜,都被幾個長舌婦圍著陰陽怪氣地盤問,氣得她眼圈通紅,扭頭就回了家。
很快,居委會的王大媽也找上了門。
她是我多年的老鄰居,此刻卻板著一張「為你好」的臉,坐在我的沙發上,開始了她的「調解」。
「老陳啊,我們都是幾十年的鄰居了,我才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
「兒子再不對,那也是你親生的,血濃於水啊。」
「你現在把房子賣了,讓他住哪去?你這不是把他往絕路上逼嗎?」
「還有你跟那個……張桂芬,你們也要注意點影響嘛,都這麼大年紀了,讓人在背後戳脊梁骨不好看。」
她的話,句句都在勸我退讓,勸我顧全大局,勸我把房子留給兒子,仿佛我才是那個無理取鬧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