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獨自一人躺在病床上,剛剛簽完手術同意書。
因為沒錢繳費,我只好停掉了每月幫兒子還的三千塊車貸。
不到十分鐘,他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語氣里滿是質問。
我虛弱地告訴他我生病住院了。
他卻不耐煩地打斷我:「爸,我岳母住院急需錢,快把你的養老金給我!」
那一刻,我的心比手術刀還冷。
電話那頭的聲音戛然而止,是我用盡最後的力氣掛斷的。
手機從無力的指間滑落,重重地砸在胸口的被子上,沒發出什麼聲響。
可我的心臟,卻像是被那一下撞擊砸得四分五裂。
胸口傳來一陣尖銳的絞痛,比剛才醫生按壓檢查時還要猛烈百倍。
床頭的心電監護儀突然發出刺耳的尖叫,紅色的數字瘋狂跳動,像是在為我這可悲的人生鳴響喪鐘。
一個年輕的護士急匆匆地沖了進來,動作麻利地檢查我的情況,嘴裡念叨著:「陳大爺,您別激動,剛跟您說了要情緒平穩。」
我激動?
我看著她,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我的身體像一截被抽乾了水分的枯木,動彈不得,唯有那股從心底最深處湧上來的寒氣,在一寸寸凍結我的血液和骨髓。
護士看我狀態不對,拿起我掉在床上的手機,熟練地解鎖,大概是想找我的家人。
「您兒子的電話是哪個?」
她輕聲問。
我沒有回答,只是將目光轉向了窗外。
窗外是灰濛濛的天,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就像我過去這幾十年的人生。
我這一輩子,都在為別人活。
年輕時為父母,中年時為老婆孩子,老了,就只為兒子一個人活。
退休前,我是廠里的老技術員,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每一分錢都盤算著怎麼給家裡添置東西。
退休後,六千塊的退休金,我自己只留下一千塊吃飯買藥,剩下的五千,雷打不動地轉給兒子陳浩。
他說他工作壓力大,要還房貸。
他說他要社交,需要錢應酬。
他說他老婆小麗喜歡一個新包,想給她一個驚喜。
我信了。
我以為這就是一個父親該做的。
去年,他和小麗來看我,飯桌上,兩人一唱一和,說同事都買了車,就他還在擠地鐵,在公司抬不起頭。
小麗撇著嘴說:「爸,您看陳浩多沒面子,他沒面子,不就是您沒面子嗎?」
為了這句「我的面子」,我拿出了自己存了半輩子的十萬塊積蓄,那是準備著應付自己哪天倒下不能動的「棺材本」。
我顫巍巍地把存摺交給他,給他付了那輛二十萬小轎車的首付。
他抱著我,喊了一聲「爸,您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就為了這一句話,我又拍著胸脯,承諾剩下的十年月貸,我來還。
每個月三千。
從那天起,我把自己的生活費壓縮到了極致。
早餐一個饅頭,午餐和晚餐都是清水煮麵,連青菜都很少買。
身上的衣服是十年前的,洗得發白。
鄰居都說我太苦了,可我看著手機里兒子發來的新車照片,覺得一切都值。
可我換來了什麼呢?
他拿到錢後,別說來看我,連電話都少得可憐。
每一次手機響起,都不是他的問候,而是冰冷的四個字:「爸,打點錢。」
就像今天。
我的心又是一陣抽痛。
護士在旁邊已經撥通了電話,她大概是找到了通話記錄里的第一個號碼。
「喂,你好,請問是陳浩嗎?」
「我是市一院內科,你父親陳建國突發心梗入院,現在急需家屬簽字做手術……」
護士的話還沒說完,就被那邊不耐煩地打斷了。
手機開了免提,陳浩的聲音清晰地傳過來,帶著被打擾的煩躁。
「手術?這麼麻煩?」
「我現在沒空,在外地出差呢。你們醫院不能先做嗎?救人要緊啊。」
護士愣了一下,職業素養讓她耐著性子解釋:「先生,這是規定,必須直系親屬簽字。而且您父親的住院費還沒繳,手術也需要預繳費用。」
那邊沉默了幾秒,隨即是一種更加不耐煩的語氣:「錢錢錢,知道了,我晚點過去。」
電話被「啪」地一聲掛了。
護士舉著手機,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又有些同情。
她轉向我,似乎想說點什麼安慰的話。
我閉上了眼睛。
沒用的。
他不會來的。
他嘴裡的「晚點」,可能是一天,也可能是一個星期,甚至更久。
果然,護士不死心,又撥通了第二個號碼,備註是「兒媳小麗」。
這次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誰啊?」小麗的聲音尖利,帶著一股子嫌惡。
護-士又把情況複述了一遍。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嗤笑:「住院了?他那身子骨能出什麼大事?一天到晚就知道裝病要我們照顧。」
「我們忙著呢,我媽也住院了,等著錢用,沒空管他。你們看著辦吧。」
說完,又是一陣忙音。
整個病房靜得可怕。
護士呆呆地站在那裡,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我卻異常的平靜。
是了,我怎麼忘了,小麗的媽媽,他親愛的岳母,比我這個親生父親重要多了。
我這一輩子,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一個不停付出的劊子手,親手把自己凌遲處死。
我睜開眼,眼神里最後一點悲痛和希冀都熄滅了,只剩下死灰般的麻木。
我看著護士,用沙啞的,幾乎不屬於自己的聲音說:「護士,麻煩你。」
「把手術同意書拿來吧,我自己簽。」
護士的眼圈紅了,她低聲說:「大爺,可費用……」
我從貼身的口袋裡,摸出了一張銀行卡。
這是我最後的「棺材本」,裡面還有五萬塊錢,是準備著買墓地的。
現在看來,也用不上了。
我平靜地告訴她密碼,語氣無波無瀾。
「告訴醫生,用最好的藥,最好的支架。」
「錢不夠,我想辦法。」
護士接過卡,重重地點了點頭,轉身快步走了出去,像是在逃離這令人窒息的悲涼。
我看著收費單上那一長串數字,沒有恐懼,沒有不舍。
我只是在想,等我死了,這筆錢,陳浩會還給我嗎?
不會的。
他只會嫌我死得不是時候,沒能把最後這點錢也留給他。
我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笑一下,卻比哭還難看。
我對著空氣,也對著那個還在忙碌的護士輕聲說:「我沒有親人了。」
「從今往後,一個都沒有了。」
手術前的那個晚上,我被推入一個雙人病房。
隔壁床的大哥,床邊圍滿了人。
兒子在給他削蘋果,女兒在給他按摩腿,老婆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跟醫生確認著明天的注意事項。
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一道薄薄的帘子,隔開了兩個世界。
我這邊,冷冷清清,只有牆壁上儀器的滴答聲,和自己微弱的呼吸聲。
我睜著眼睛,徹夜望著慘白的天花板。
那上面有一道裂縫,像一道永遠無法癒合的傷疤,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
手術很順利。
麻藥的勁兒過去後,我被護士推出了手術室。
眼皮沉重得像是掛了鉛塊,我費力地睜開一條縫,模糊的光影中,看到了兩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陳浩和小麗。
他們終於還是來了。
或許是護士又打了電話,又或許,是他們覺得有必要來確認一下我這個提款機是不是真的壞了。
我看到陳浩皺著眉,一臉不耐地看著手錶,腳在地上不耐煩地碾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