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麗則抱著雙臂,靠在牆上,妝容精緻的臉上滿是毫不掩飾的嫌惡,仿佛這醫院的空氣多吸一口都會讓她中毒。
沒有一句關心,沒有一句問候。
我被護士和護工合力挪到病床上,胸口的傷處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讓我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陳浩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不是在擔心我,他是在嫌我發出的聲音丟了他的臉。
小麗踩著高跟鞋「噠噠噠」地走了過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那眼神,不像在看一個剛從鬼門關回來的父親,倒像在審視一件出了故障的殘次品。
她陰陽怪氣地開了口,聲音不大,卻像一把淬了毒的錐子,精準地扎進我的心臟。
「爸,您這病得可真『及時』。」
「早不病晚不病,偏偏我媽要用錢的時候病。」
「您這一下,我們家這個月的車貸可怎麼辦?我媽那邊的手術費又找誰要去?」
我的呼吸一窒。
原來,他們來,不是為了看我,是為了質問我,為什麼「恰好」在這個時候生病,耽誤了給他們送錢。
我轉過頭,看著陳浩,我的親生兒子。
他沒有反駁小麗一個字,臉上甚至帶著認同。
他上前一步,沒有看我蒼白的臉,沒有看我胸口的紗布,他的眼睛裡只有貪婪和急切。
他朝我伸出手,那隻我曾無數次牽著他學走路的手,如今卻像一個債主的爪子。
「爸,廢話少說,你的養老金存摺呢?快給我。」
他的語氣,理所當然,不容置喙。
那一刻,我感覺手術的傷口好像又裂開了,有滾燙的血從裡面湧出來,可流遍全身的,卻是冰冷的液體。
我看著他,也看著他身後那個滿臉刻薄的女人。
這兩個人,一個是我傾盡所有養大的兒子,一個是我笑臉相迎娶進門的兒媳。
如今,他們卻像兩個等待分食屍體的禿鷲,盤旋在我的病床前。
我從那張因為貪婪而顯得有些扭曲的臉上,再也找不到絲毫我兒時記憶中,那個會奶聲奶氣喊我「爸爸」的孩子的影子。
他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一個只想吸食我血肉的成年巨嬰。
我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沒了。」
陳浩的臉瞬間沉了下來:「沒了?什麼意思?你那點退休金除了給我還能花到哪去?」
「我住院,手術,不要錢嗎?」我冷冷地反問。
小麗立刻尖聲叫了起來:「你住院能花幾個錢!你是不是故意把錢藏起來了?我就知道你這個老東西靠不住!存心不想讓我們好過!」
陳浩的眼神變得兇狠,他竟然真的俯下身,開始粗暴地翻我床頭的柜子,拉開抽屜,把裡面我僅有的一點換洗衣物和洗漱用品全都扒拉了出來。
「存摺呢?銀行卡呢?你放哪了!」他低吼著,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
我的心,在這一刻,徹底死了。
「住手!」一聲嚴厲的呵斥在病房門口響起。
是護士長。
她帶著兩個保安,臉色鐵青地走了進來。
「你們在幹什麼!這是醫院!不是你們家!病人需要休息!」
陳浩的動作一僵,臉上閃過難堪。
小麗卻不依不饒,立刻換上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對著護士長就開始顛倒黑白。
「護士長你可要為我們做主啊!我公公他……他把錢都藏起來了,不肯拿出來給我婆婆治病,現在連我們的車貸都斷了,我們這日子沒法過了啊!」
她指著我,手指幾乎要戳到我的鼻子上。
「他就是故意的!故意看我們笑話!」
我看著她精湛的演技,第一次沒有選擇沉默。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支撐著我,我從牙關里迸出一句話,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迴蕩在每個人的耳邊。
「這是我的錢,我憑什麼給你們?」
整個病房瞬間安靜了。
陳浩和小麗都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仿佛我是個瘋子。
在他們的世界裡,我的所有,理所當然就是他們的所有。
我居然敢說「不」。
小麗最先反應過來,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了毛。
「你說什麼?你的錢?你吃的喝的哪樣不是我老公掙的?你現在住的房子,要不是我們給你裝修,你能住人嗎?你這個老不死的,忘恩負義!」
她開始在病房裡大吵大鬧,各種難聽的咒罵不堪入耳。
陳浩也惱羞成怒,指著我的鼻子吼道:「爸!你是不是老糊塗了!你知不知道車貸斷了車要被銀行收走的!我的臉往哪擱!」
「你的面子,你自己掙。」我閉上眼睛,疲憊地吐出這句話。
我不想再看他們醜陋的嘴臉。
我不想再聽他們無恥的言語。
我的世界需要安靜。
任由他們在病房裡撒潑,叫罵,詛咒。
我一言不發,像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
最後,是護士長忍無可忍,叫來了保安,強行將這對醜態百出的「孝子賢孫」請出了病房。
病房終於恢復了寧靜。
我能聽到隔壁床壓抑的議論聲,能感受到投射在我身上那些同情、鄙夷、複雜的目光。
我不在乎了。
當一個人連心都沒有了,還會在乎臉嗎?
我只是覺得累。
前所未有的疲憊。
這幾十年的父子情分,就像一場透支生命的豪賭。
我押上了我的一切。
最終,輸得血本無歸。
兒子兒媳在醫院大鬧一場,如同潑婦罵街般被保安架走的事情,很快就像長了翅膀,飛遍了整個住院部。
我成了別人眼中那個最可憐的老頭。
同病房的病友和家屬,看我的眼神里都帶著小心翼翼的同情。
他們會刻意壓低自己家人團聚時的笑聲,送來的水果也會客氣地分我一份。
我禮貌地道謝,然後拒絕。
我不需要憐憫。
那只會讓我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人生的失敗。
出院的前一天下午,病房裡來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住在對門的老鄰居,張桂芬張姨。
她提著一個保溫桶,臉上帶著一貫熱情的笑容,一進門就嚷嚷開了。
「老陳,我聽老李說你住院了?怎麼這麼大的事也不跟我們說一聲!」
我有些意外,掙扎著想坐起來。
張姨三步並作兩步走過來,把我按住:「哎,你別動,剛做完手術的人,老實躺著。」
她麻利地擰開保溫桶,一股濃郁的雞湯香味瞬間溢滿了這間充滿消毒水味的病房。
「來,我給你熬了點雞湯,補補身子。」
她盛了一碗,用勺子撇去上面的浮油,細心地吹了吹,才遞到我嘴邊。
「我自己來。」我伸手去接。
「你跟我客氣什麼!」張姨眼睛一瞪,硬是把勺子喂到了我嘴邊。
溫熱的雞湯滑入喉嚨,暖意順著食道一路向下,仿佛要融化我胸口那塊凝結的寒冰。
我的鼻子一酸,眼眶瞬間就熱了。
張姨絮絮叨叨地跟我說著話,說她是從小區里買菜的李大媽那裡聽說的消息,說她兒子昨天剛從外地出差回來,給她帶了什麼新出的按摩儀,說她女兒非要帶她和老頭子去體檢,不去還不行。
她說的都是家長里短,臉上洋溢的卻是藏不住的幸福。
每一個字,都像一面鏡子,照出我人生的淒涼和狼狽。
我聽著,聽著,心裡五味雜陳。
這就是正常的家庭嗎?
子女會關心父母的身體,會記得給父母帶禮物,會「逼」著父母去體檢。
而我的兒子呢?
他只會逼著我,交出我的養老金,去給他岳母治病。
強烈的對比,像一把鈍刀,在我已經千瘡百孔的心上反覆切割。
張姨看我情緒不對,停下了話頭,關切地問:「老陳,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我搖了搖頭。
她給我削著一個蘋果,手法熟練,一邊削一邊嘆氣:「你那個兒子……唉,我們都聽說了。」
「你也別太往心裡去,現在的年輕人,壓力大,有時候想事情是自私了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