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頭像終於抓住了一根可握的繩。
窗外的風吹過客廳的風鈴輕輕碰撞。
那聲音很輕卻乾淨。
我知道那通電話掛斷並不意味著結束。
那頭的沉默太長像在密謀下一輪攻勢。
這場看不見的拉鋸才剛剛開始。
下午三點江承遠在對一份季度數據。
表格里一排排數字閃著光眼睛酸澀。
手機螢幕忽然亮起。
來電顯示——姑媽。
江承遠愣了一秒還是接起。
「喂姑媽。」
「承遠啊忙不忙?姑媽沒別的事隨便聊聊。」
她的語氣溫溫的像每一次家裡要「勸一勸」的前奏。
「您說吧。」
「也沒啥大事。」
她輕笑。
「就是聽說你媽昨晚一宿沒睡唉你也太倔了那是你親媽啊。」
果然。
輪番勸說來了。
「姑媽事情不是那樣。」
江承遠壓著嗓儘量平靜。
「她不是被我氣是因為又在替承峰擦爛攤子他賭債我真不能再出了。」
「哎呦你這孩子。」
姑媽立刻順著話轉。
「小峰是不懂事該罵!可那是你弟啊你現在條件也不差媳婦賢惠孩子乖前兩天還在朋友圈看你燉老母雞湯那麼濃看著就知道日子好你弟那邊出了事你多少得幫幫。」
江承遠笑了一下。
果然他們眼裡看見的不是那鍋湯是「你有錢」。
「那是我丈母娘送的雞。」
江承遠解釋。
「我老婆在坐月子不代表我們有餘錢我們每月光房貸就兩萬多還得養孩子。」
「唉你看看你還這麼硬家裡人分啥你的我的?」
她語氣忽然尖了幾分。
「你弟有難你出手幫是天經地義你真要見死不救你媽非得急出毛病不可!」
「天經地義?」
江承遠聲音發冷。
「他三十歲了輸了錢就喊救命這不是幫是喂出個無底洞。」
電話那頭安靜幾秒只聽見她輕輕吸氣的聲音。
然後她換成柔聲。
「姑媽這話不是逼你你媽嘴上凶其實最疼的還是你她是真捨不得。」
「我知道。」
江承遠打斷。
「我沒吵只是不想再被掏空這事我幫不了要真心疼我就勸他們別再慣著他了。」
江承遠沒再聽她後面那聲「你這孩子……」
直接掛了電話。
螢幕黑下去的那一刻江承遠的腦子也跟著空了。
沒過多久手機又震動。
小舅。
再十分鐘二姑。
他們輪番上線話術驚人一致。
「你媽身體不好你別和她計較。」
「家裡一條命懸著你不能不管。」
「男人嘛大度點。」
江承遠用同樣的節奏應對。
哭窮講理斷線。
不再激動也不解釋。
他們說他們的我掛我的。
整個下午江承遠像在打一場消耗戰。
到五點手機終於安靜下來。
桌上的茶早涼螢幕上還停著未保存的報表。
我從辦公室那頭走過來放下一杯熱水。
「都聯繫你了?」
江承遠點頭苦笑。
「連順序都像排過隊。」
我坐在他對面神色平靜。
「累了?」
「心累。」
他嘆氣。
「比熬夜三天還難受他們為什麼就不明白我不是不孝是撐不動了。」
「因為他們早習慣了。」
我說。
「習慣什麼?」
「習慣你乖心軟肯掏錢你越是退他們越覺得有理現在你學會拒絕他們就慌。」
辦公室的燈在我眼底映出一層亮光穩得讓人心安。
江承遠喃喃。
「那我還能回去嗎?」
「回不去了。」
我語氣篤定。
「從那天你掛掉電話開始就回不去了你不再是那個被隨時能掏空的兒子。」
江承遠沒再說話只點頭。
那一刻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清醒是種孤獨的疼。
晚上回家我沒再多言。
江承遠洗完澡出來看見我在客廳桌上攤著筆記本電腦和一本舊帳本。
「坐下。」
我朝他招手。
江承遠過去我把那本帳本推到他面前。
「看看吧。」
第一頁寫得密密麻麻。
日期金額理由。
每一筆後面都有我用紅筆寫的小字——「未歸還」「理由不實」「承諾失效」。
江承遠低頭一頁一頁地看指尖微微發抖。
那些他曾以為的「小忙」「一次性幫襯」此刻全被排列成冷冰冰的數字在燈光下閃著光。
我的聲音輕卻穩。
「你看這些年我們一共幫出去二十七次每次都有故事有眼淚有『明天還』可結果呢?他們拿走的不只是錢還有你的時間還有你的心。」
江承遠深吸一口氣手指緊緊按在那行數字上。
那數字不大也不小卻像一面鏡子——照出他被一點點榨乾的十年。
「我……」
他啞著嗓子聲音發澀。
「原來我不是怕他們窮是怕他們永遠都停不下來。」
我抬頭望著他語氣篤定。
「那就從今天停下來。」
他沉默幾秒終於輕輕點頭。
那晚的家安靜得只聽見牆上時鐘的滴答聲。
客廳的燈光柔和照在那本帳簿上像一場遲到多年的結算。
——那天之後我的腦子像被人掐斷了開關。
那本帳簿就那樣攤在茶几上燈光打在泛黃的紙頁上成了一面照出真相的鏡子。
江承遠盯著那一頁頁記錄喉嚨發緊。
那不只是數字而是一道道舊傷。
這些年他以為自己是在盡孝在幫家可實際上他只是在被蠶食。
「你……什麼時候開始記這些的?」
他聲音發抖。
「從你第一次瞞著我偷偷轉錢給你媽那天。」
我靠在沙發上語氣平靜。
「那天你說是幫公司朋友墊帳其實我看到了記錄沒戳穿你因為我知道你難。」
江承遠垂著頭神情冷靜得近乎冷酷。
「我怕自己被他們掏空還以為那是『該的』。」
他指尖滑過那些紅筆字跡「未歸還」「理由不實」像一排刺。
「這些……你留著幹什麼?」
他問。
「證明。」
我看著他語氣平穩。
「有時候比錢更重要的是讓他們知道——我們沒忘。」
我合上帳本又打開電腦。
螢幕上一排排文件夾閃著藍光——【2024_母親】【2024_父親】【2024_姑媽】【2024_弟弟】。
整齊冷靜像案卷。
江承遠愣住。
「你錄了?」
我點頭點開第一個。
揚聲器里立刻傳出刺耳的女聲——「江承遠我告訴你!你要是這次再不出錢你就不是我兒子!你弟要真出事你良心不會痛嗎?你吃的穿的都是誰供的?你現在翻臉不認人你還有良心嗎?」
那種刺耳的熟悉讓空氣都涼了一截。
江承遠額角微跳指關節泛白。
我關掉錄音聲音淡淡。
「這些還有她找你找我要錢的聊天記錄我都留了。」
江承遠沉默半晌嗓音低啞。
「你是打算……告他們嗎?」
「不一定。」
我搖頭。
「這些只是底牌不是為了撕破臉而是讓他們明白——我們不是任人拿捏的。」
我頓了頓聲音放緩。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每次都敢這樣開口嗎?」
江承遠抬眼。
「因為在他們眼裡你不是一個獨立的人你是家裡的一部分是他們天然的資源他們覺得你該還該給該犧牲。」
那句話像一塊冰重重砸在他心上。
他沉默良久低聲問。
「那我們該怎麼辦?」
「切斷。」
我看著他。
「不是要吵贏他們是要停下來讓他們知道這個循環到此為止。」
江承遠的眼神一點點變得清晰。
他抿了下唇聲音沙啞。
「你真覺得能停得下?」
「能。」
我說。
「只要我們一起。」
他望著我目光終於穩了。
「你是你自己。」
我輕聲道。
「不是他們的提款機。」
那一刻他的肩膀輕微一震像終於從某種無形的重壓里鬆開。
「那我們接下來呢?」
「等。」
我答。
「等?」
「等他們出手現在他們亂了會重新集結要麼硬的——直接上門去你單位要麼軟的——打感情牌讓你弟出面總會來的。」
江承遠看著窗外臉色沉靜。
「那我們就等。」
「對等他們露出真面目。」
幾天的平靜出奇。
沒有電話沒有信息連那群親戚都像被人一夜靜音。
生活表面恢復如常上班做飯哄孩子。
可那種安靜太完整像風暴前的真空。
周五晚上我們並肩坐在沙發上。
電視里放著喜劇我的笑卻止在唇邊。
江承遠伸手握了握我的手。
「別多想日子照過。」
我剛點頭茶几上的手機忽然亮了。
那束光照在帳本封面上亮得刺眼。
螢幕預覽彈出一行字——【承峰哥我想跟你聊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