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臨時,曉飛拖著泥漿回來。他脫下的T恤里飄出鉑金戒指,滾到冰箱底下。小雅正用新手機直播拆包裹,開箱刀劃破防震泡沫,露出母嬰用品標籤。她對著鏡頭甜笑:「給寶寶囤貨呀。」可物流單上收貨人分明是「李秀麗」。
我擰開煤氣灶燒水,藍火苗舔著鍋底。水汽朦朧中,見曉飛蹲在陽台啃冷饅頭,影子被月光拉長,像條無家可歸的野狗。
34
深夜電話鈴像警報炸響。二姐在電話那頭哭喊:「媽!拆遷款打給我!」背景音是姐夫打麻將的洗牌聲。小雅奪過話筒嬌滴滴叫姐,二姐突然沉默,然後傳來忙音。
曉飛開始收拾行李,吉他袋塞滿衣服拉不上鏈。小雅倚著門框塗腳指甲油,鮮紅色像凝固的血珠。「走可以,」她吹吹指甲,「青春損失費結一下。」手機計算器顯示著七位數,利息按高利貸算的。
我遞過存摺,密碼是曉飛生日。他接過去時手指冰涼,封皮燙金的「撫恤金」字樣已褪色。小雅搶過去翻到最後一頁,餘額數字讓她嘴角垮下:「窮酸樣!」存摺摔在曉飛臉上,紙頁散開像白色冥幣。
防盜門被摔得震天響後,曉飛突然蹲下去撿散落的存摺頁。他拼湊紙片時肩膀顫抖,像小時候拼圖找不到最後一塊。月光照見某一頁的轉帳記錄,收款方是二姐的服裝廠倒閉時欠薪的工人。
35
物業送來新催繳單時,夾著法院傳票。三樓租戶起訴房屋安全隱患,索賠金額夠買半層樓。小雅舉著傳票自拍,濾鏡把臉色修得慘白:「被欺負了求安慰。」定位在區法院。
曉飛連續三天沒出門,遊戲音效徹夜響。第四天清晨,他剃光頭髮走出來,後腦勺有塊疤像地圖輪廓。那是他五歲磕在老宅門檻上留的,現在疤痂紅得像新鮮傷口。
小雅在直播拆法院傳票,剪刀劃破信封時哎喲驚呼。彈幕刷過「美女律師在線普法」,她真的連線了個法律顧問。對方說訴訟期能拖兩年,她笑容瞬間凝固,踢翻了腳邊打包好的奢侈品鞋盒。
我修好了博古架上的瓷瓶,用雞蛋清粘合裂縫。膠水干透時,曉飛突然說:「媽,那三棟樓...」話被破門聲打斷。小雅舉著手機衝進來,鏡頭懟著我臉:「家暴證據!老太婆砸我!」螢幕里她胳膊淤青分明是掐出來的。
36
警察來時,小雅正用冰塊敷手腕。她抽泣著展示手機里曉飛砸門的視頻,卻誤點了相冊最新一張。照片上她與燙卷髮女人舉著拆遷圖紙合影,背後是西山老宅,日期是兩個月前。
年輕警官記錄的手頓了頓。曉飛突然搶過手機翻相冊,指尖劃出殘影。加密文件夾里存著購房合同,買受人寫著「李秀麗」,首付款轉帳方是某拆遷公司。小雅撲來搶奪時,睡衣帶子崩開,露出腰間完整的蛇形紋身。
做筆錄的燈光慘白,小雅咬定紋身是貼紙。老警官突然問:「李秀麗女士,你名下寶馬車的貸款逾期了知道嗎?」曉飛手裡的紙杯捏成團,熱水滴在案卷上,暈開了「慣犯」兩個字。
凌晨放我們走時,雨又下了。小雅鑽進計程車前突然回頭,路燈把她影子拉得細長,像條蛻下的蛇皮。曉飛站在雨里直到車尾燈消失,然後彎腰撿起她掉落的耳釘,鑽石稜角割破了他掌心。
37
二手房中介帶客戶看樓王那天,梧桐絮飄得像雪。曉飛蹲在花壇邊刷招聘網站,螢幕裂痕割裂了薪資數字。小雅的朋友圈更新了三亞定位,泳照配文:「告別錯的才能和對的相逢。」
買家是對年輕夫妻,女人懷孕了,摸著肚子問學區名額。曉飛突然站起來說:「這樓不賣。」中介跺腳瞪他時,孕婦丈夫亮出工作證——是拆遷辦新調來的科長。
我端出待客的龍井,茶葉在杯底豎成旗槍。女人突然指著博古架驚呼:「那個瓷瓶!」她顫抖著手機照片對比,瓶身纏枝蓮紋分毫不差。原來她是古董商遺孤,這瓶是她家祖上被劫的文物。
曉飛奪門而出的背影被夕陽拉長,像他爸當年離家打工的樣子。女人追到門口喊的是瓶的估價,數字夠買下整條街。而曉飛在巷口攔了輛貨拉拉,後車廂塞著吉他袋和發霉的風箏骨架。
38
晚新聞播報西山山體滑坡時,我正在粘撕碎的存摺。泥石流掩埋了老宅院牆,但古井完好無損。記者鏡頭掃過井口攝像頭,夜間模式拍到了小雅往井裡扔東西的白影。
曉飛半夜撬開老宅門,抱出個鐵皮盒。裡面存著他爸的工地安全帽、大姐的紡織女工獎狀、二姐的欠薪白條,最底下是三家租戶的減免租金申請書。每張紙都按著紅手印,像未癒合的傷口。
清晨霧大得化不開,曉飛把鐵盒埋進石榴樹下。樹是他出生時種的,現在根系拱裂了地基。我扶著樹幹時,看見樹杈上繫著褪色的紅領巾,那是他第一次考滿分,他爸用獎金買的。
拆遷辦的車隊再次開來時,車頭綁著紅綢。組長舉著喇叭喊「優先安置」,背後橫幅卻寫著「強制清場」。曉飛舉著鐵鍬擋在挖掘機前,工裝褲破洞裡露出膝蓋,結著暗紅的痂。
39
挖掘機的履帶碾過石榴樹苗,把曉飛影子切得支離破碎。他舉鐵鍬的姿勢像稻草人,安全帽下眼睛紅得像滴血。拆遷組長奪喇叭時,曉飛突然挖起一鍬土潑過去,泥點在空中凝成短暫的拋物線。
「妨礙公務要坐牢的!」組長抹著臉上的泥水跳腳。曉飛第二鍬直接鏟向挖掘機駕駛室,鐵器刮過玻璃發出刺耳噪音。我衝上去抱他腰時,摸到他肋骨根根凸起,像老宅屋檐下懸著的冰棱。
警笛聲由遠及近,曉飛突然扔了鐵鍬大笑。他指著被鏟破的輪胎說:「爸,他們終於來了。」輪胎漏氣的嘶嘶聲里,他眼神渙散得像蒙塵的玻璃珠。兩個警察下車時,他正用指甲摳樹皮上的陳年刻痕——「林曉飛到此一游」。
小雅的朋友圈在這時更新了九宮格。三亞婚紗照裹著椰林海風,新郎戴金絲眼鏡像房產中介。配文「兜兜轉轉還是你」下面,共同好友點贊列表里有拆遷組長的微信頭像。
40
做筆錄的年輕警察給曉飛遞煙,打火機竄出的火苗舔到他指尖。曉飛哆嗦著抽回手,瞳孔里倒映的窗戶鐵欄像鋼琴黑鍵。「精神鑑定」四個字被老警察寫進筆錄本,筆尖劃破紙面。
我交保釋金時,會計室電視正放法制節目。被告人詐騙拆遷款判了十年,額頭馬賽克擋不住眼角的疤——和小雅腰間的蛇形紋身走向一致。工作人員找零的硬幣滾進下水道,叮噹聲像倒計時。
回家時發現門鎖被膠水堵死。開鎖匠操作時,對門鄰居探頭說:「有個卷髮女人來搬過東西。」貓眼裡看見客廳博古架倒了,青花瓷瓶碎片混著曉飛的遊戲光碟,像場凌亂的祭品。
曉飛突然蹲下去撿碎片,瓷片割破他手指也不停。血珠滴在婚紗照碎片上,小雅的笑臉被染紅半邊。我拉他時碰到他褲兜里的硬物,是那把瑞士軍刀,刀鞘還刻著他爸寫的「防身用」。
41
夜雨敲著陽台鐵皮棚,像無數指甲在抓撓。曉飛窩在沙發里拼存摺,透明膠帶粘不住撕毀的邊角。他忽然哼起走調的歌,是童年我哄睡唱的《茉莉花》。手機亮起退款簡訊——小雅退掉了母嬰用品,收貨地址是西山老宅。
凌晨三點電話炸響,二姐在哭喊中夾著姐夫摔東西的巨響:「錢!現在就要!」背景音里還有孩子的尖叫。曉飛奪過話筒吼:「賣女兒的錢燙手嗎?」電話那頭突然寂靜,然後變成忙音。
雨停時曉飛不見了,衣櫃空了一半。冰箱貼上留著銀行卡,背面寫著新密碼是我生日。灶上煨著白粥,糊底鍋巴粘著幾粒褪色的相思豆——是去年七夕小雅送他的「愛心早餐」材料。
我追到長途車站時,最早班車正噴著黑煙駛出。曉飛靠窗坐著,光頭在晨光里泛青。車尾捲起的塵土中,拆遷辦的白色轎車正悄悄跟上,像追捕獵物的豺狗。
42
物業新繳費單貼著封條,催繳金額印著鮮紅的「最後通牒」。我掀開報箱底層的舊報紙,分類廣告頁被紅圈標註著「高薪誠聘」。聯繫人電話是空號,但地址指向小雅朋友圈定位的婚紗攝影基地。
古董商女人突然登門,抱著厚厚的拍賣圖錄。她指著重磅拍品里的青花瓷瓶,估價能付清三棟樓欠款。但需要我帶著殘片去做鑑定,她說「文物修復師能妙手回春」時,指甲掐破了彩頁上的瓶身圖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