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突然哼著歌去熱牛奶,鍋底糊了也沒關火。焦糊味瀰漫開來時,她舉著手機對曉飛拍照:「紀念男朋友第一次做早餐!」螢幕里曉飛茫然的臉被晨光鍍成金色,像某種獻祭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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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疊好繳費單塞進圍裙兜,布料下的信用卡硌著肋骨。這卡是給孩子爸辦喪事時申請的,額度始終沒提過。當年靈堂擺滿花圈,開發商派人塞紅包,薄薄信封里裝著買命錢。
「媽,我請年假陪小雅做產檢。」曉飛突然說,湯勺咣當掉進鍋里。洗潔精泡沫漫出鍋沿,被他用袖子胡亂擦去。小雅從背後摟住他腰,臉貼在他脊樑上,沖我眨眨眼。
陽光從東窗潑進來,把她發梢染成栗色。這麼漂亮的頭髮該用多貴的精油養護,我想起梳妝檯上那瓶標著外文的護髮素,昨天收拾衛生間時發現還剩大半瓶。真正長住的人,不會這樣浪費。
門鈴突然響了,是快遞員。小雅簽收的紙箱印著母嬰品牌標誌,她拆箱時剪刀劃破手指,血珠滴在防輻射服包裝上。曉飛衝過去找創可貼的背影,像極了二十年前他爸幫我貼止血膠布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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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下來收拾撕破的包裝盒,紙板邊緣露出半張B超單。黑白圖像模糊不清,但姓名欄分明寫著「李秀麗」。小雅一把搶過去團在手心,塑料紙攥得咔咔響。
「朋友寄錯地址了。」她嘴角繃得死緊,眼眶卻瞬間通紅。曉飛舉著創可貼愣在原地,眼神在我們之間搖擺。衛生間水龍頭沒關嚴,滴水聲像倒計時。
突然有電話進來,小雅看了眼螢幕臉色驟變。她捂著肚子彎腰:「曉飛,我有點不舒服...」尾音顫得能滴出水。曉飛慌忙扶她坐下,手指碰到她小腹時像被燙到般縮回。
我繼續擦地,水痕洇開像幅地圖。那三棟樓的位置連起來是個三角形,風水先生說這叫聚寶盆。現在盆底快要被鑿穿了,漏出去的都是他爸的骨頭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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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雅靠在曉飛懷裡抽噎,防曬霜混著眼淚糊了他一脖子。我擰乾拖把時看見她手機螢幕亮著,最近通話第一條是「婚慶張經理」。陽台晾著她的真絲襯衫,水珠從衣角滴落,像某種無聲的倒計時。
「我先送她回酒店休息。」曉飛打橫抱起小雅,胳膊抖得厲害。那姑娘順勢摟住他脖子,臉埋在他肩窩,可眼睛越過他肩膀盯著我,瞳孔黑得像兩口深井。
防盜門合攏的巨響震得吊燈搖晃。我摸出繳費單撫平褶皺,數字墨跡有些暈開。電腦文檔里存著拆遷補償協議初稿,如果簽字,夠買下整個單元樓。但當年孩子爸臨終前攥著我的手,指甲掐進我掌心說:留給女兒。
雨又開始下了,密集地砸在空調外機上。手機震動,物業群聊里有人發視頻:曉飛的車衝出小區閘道,濺起半人高的水花。副駕駛座上的小雅正在補妝,唇膏划過嘴角,像道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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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刮器在玻璃上劃出半透明的扇形,曉飛握方向盤的手背暴起青筋。小雅對著遮陽板化妝鏡塗口紅,膏體旋轉時發出細微的咔嗒聲。「慢點開,」她抿勻唇彩,「我頭暈。」
車在紅燈前急剎,安全帶勒得我鎖骨生疼。後視鏡里曉飛眼神發直,像被人抽了魂。小雅突然傾身調收音機,香水味壓過車裡的皮革氣。「醫生說前三個月要特別注意...」她指尖划過曉飛膝蓋,留下一道淡金閃粉。
我搖下車窗縫,雨絲斜灌進來。路邊房產中介的霓虹燈牌在水幕里扭曲成「樓王熱銷」四個字。小雅立刻探身關窗:「阿姨別著涼。」她關窗時手肘故意撞到儲物格,幾張加油小票飄出來,最上面是珠寶店收據,金額夠買三平方瓷磚。
曉飛突然拐進輔路,輪胎碾過坑窪濺起泥漿。導航提示「您已偏航」,他卻加速朝西山方向開。盤山公路護欄上反光條像斷斷續續的省略號,小雅指甲掐進真皮座椅里:「不是回酒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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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鐵門鏽蝕得推不開,曉飛踹開缺口時掉下紅褐色的碎渣。院子裡野草齊腰高,雨水順著瓦檐淌成水簾。小雅高跟鞋陷進泥里,她尖叫著抓住曉飛胳膊,手機掉進水坑,螢幕裂出蛛網紋。
堂屋八仙桌積著厚厚的灰,我抹開一塊,露出暗紅色的漆面。曉飛他爸當年在這桌上畫圖紙,鉛筆屑落在搪瓷缸里。現在桌腿被白蟻蛀空了,輕輕一碰就搖晃,像這個家脆弱的根基。
小雅站在門檻邊拍打裙子上的泥點,抬頭時突然愣住。房樑上懸著個風箏骨架,彩紙早褪成灰白,但龍形輪廓依稀可辨。那是曉飛六歲生日他爸扎的,說龍能鎮宅。現在龍尾巴斷了,耷拉下來像條死蛇。
後院傳來哐當巨響,曉飛在砸廚房的鎖。小雅趁機湊近西廂房窗台,手指抹過窗欞積灰,露出半張拆遷通知。雨水把墨跡暈成藍黑色,但「評估價」後面的零多得嚇人。她呼吸突然急促,掏出裂屏手機連拍好幾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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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飛舉著斧頭出來,刃口崩了缺。他眼睛赤紅地劈開西廂房掛鎖,木屑飛濺時驚起牆角的蝙蝠。小雅縮到我身後,手指冰涼地抓住我手腕:「阿姨,他是不是...」話沒說完就被屋裡霉味嗆得咳嗽。
月光從破瓦漏下來,照見滿地散亂的木工工具。刨花堆里露出半本相冊,我撿起來擦掉封面的蜘蛛網。第一頁是全家福,曉飛騎在他爸脖子上,兩個姐姐揪著爸爸褲腿。照片背後鋼筆字暈開了:「新房上樑日」。
小雅突然踢到個鐵盒,硬幣嘩啦啦滾出來。她蹲下去撿,裙擺拖在泥水裡。那是我藏的電費錢,從前每月數好硬幣走去供電所。曉飛看見硬幣愣住,斧頭咣當掉在地上。他可能想起小時候幫我運廢品,易拉罐換來的鋼鏰能買根奶油冰棍。
屋頂漏雨正好滴在曉飛肩胛骨上,他哆嗦了一下。小雅遞過去紙巾,自己卻用袖子擦掉鐵盒上的泥,盒蓋「福利彩票」的字樣露出來。她眼神暗了暗,把盒子擺回原位時,硬幣故意少放了幾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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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時車裡沒人說話。雨停了,月亮像塊冷冰冰的硬幣貼在天上。小雅擺弄著裂屏手機,螢光映得她鼻樑透出青紫色。導航突然播報:「前方三百米區婦幼保健院。」
曉飛猛地踩剎車,輪胎在濕滑路面打滑半圈。小雅手機飛出去,電池後蓋彈到我腳邊。SIM卡槽空著,根本沒插卡。她慌忙趴到座椅縫裡摸索,真絲襯衫後襟縮上去,露出腰間一小片褐色胎記。
我撿起電池裝回去,開機畫面是默認的藍天白雲。曉飛透過後視鏡與我對視,瞳孔縮得像針尖。他喉結滾動幾下,最終什麼也沒問,拐彎開進醫院停車場。夜間急診燈牌把積水照成淡紅色。
小雅突然捂住肚子呻吟:「可能動了胎氣...」聲音虛浮得像飄在空中的蛛絲。曉飛解安全帶的動作頓住,手指懸在卡扣上方顫抖。挂號窗口排著隊,有個孕婦扶著腰,棉布裙下隆起溫柔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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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味混著雨後的土腥氣,走廊塑料椅涼得刺骨。小雅抽走曉飛手裡的挂號單:「我自己去。」她走向婦產科診室的背影僵硬,白熾燈把裙擺的泥點照得清清楚楚。
曉飛癱坐在我旁邊,把頭埋進掌心。後頸棘突凸起得像要刺破皮膚。我碰碰他胳膊,遞過保溫杯里冷掉的茶水。他接過去時指尖冰涼,杯蓋磕到牙齒髮出脆響。
診室門突然開了條縫,小雅探頭喊:「曉飛,醫生要家屬簽字!」他彈簧似的彈起來衝過去,拖鞋在瓷磚上打滑。門合攏前我聽見半句呵斥:「...未婚先孕像什麼話!」聲音蒼老嚴厲,不像問診倒像訓誡。
顯示屏叫到我們的假號碼時,曉飛還沒出來。我走到診室門口,透過磨砂玻璃看見兩個拉扯的人影。小雅的聲音拔高了:「...現在就要彩禮!三十萬一分不能少!」曉飛的回話帶著哭腔,被廣播聲蓋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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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推著器械車經過,橡膠輪子碾過我的影子。曉飛突然拉開門,臉色灰敗得像糊牆的泥。小雅揪著他T恤下擺,口紅蹭到他鎖骨上,像某種野蠻的標記。
「媽,」曉飛聲音啞得撕破布,「孩子...沒了。」他瞳孔渙散,焦點落在虛空中的某個點。小雅立刻爆發出痛哭,眼淚沖花睫毛膏,在臉上淌出黑色溝壑。可攥著曉飛衣角的手背青筋暴起,更像在發狠。
我看向診室裡面,白大褂正在洗手,水流嘩嘩響。搪瓷托盤裡堆著帶血的棉球,最上面沾著點亮片,和小雅指甲上的碎鑽一個顏色。醫生摘下口罩,露出張疲憊的中年女人的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