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飛從客廳跑過來,拖鞋踩出一溜濕印:「怎麼了?我好像聽見...」他剎住話頭,視線在我們之間逡巡。小雅突然抽泣起來,肩膀顫抖得像風中落葉,可剛才握電話的那隻手攥得死緊,骨節白得發青。
「阿姨是不是誤會了?」她帶著哭腔往曉飛身後躲,「我剛和我媽說...說阿姨養大三個孩子太辛苦了...」眼淚說來就來,滴在曉飛袖口上迅速洇開。這演技該去拍電視劇,我盯著她睫毛膏暈開的黑漬想。
兒子果然慌了神,摟著她肩膀哄:「我媽不是那個意思...」他扭頭看我,眼神裡帶著懇求,像小時候打碎花瓶後那樣。可這次我不能心軟,那三棟樓里砌著他爸的命,還有他兩個姐姐在服裝廠熬通宵換來的磚瓦。
08
雨下得更大了,砸在空調外機上像敲悶鼓。我走到博古架前取下青花瓷瓶,瓶身冰涼刺骨。「這瓶值二十萬,」我把它塞進曉飛懷裡,「你大姐當年為湊你學費,差點去賣腎。」瓶底官窯款識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小雅突然停止抽泣,眼睛像探照燈掃過瓷瓶。她可能在想這夠買多少個鉑金包,或者折算成多少平米婚房。曉飛手一抖,瓶子險些滑落,我托住他手腕時摸到脈搏跳得像打樁機。
「西山的宅子拆遷,能分四套房。」我望著兒子慘白的臉,「你二姐婆家嫌陪嫁少,月子都沒讓回娘家坐。」窗外閃電劈過,他瞳孔猛地收縮,大概終於想起二姐生孩子時,自己正用生活費給女朋友買新款手機。
女孩突然掙脫曉飛的手:「阿姨,我家雖然普通,但也不是圖...」她哽住話頭,因為我在笑。笑聲乾巴巴的,像曬裂的豆莢。我掰著手指算給她聽:大女兒出嫁時彩禮六萬六,二女兒八萬八,到曉飛這裡,三棟樓夠不夠?

09
曉飛突然把瓷瓶擱回博古架,發出沉悶的磕碰聲。他嘴唇哆嗦著,雨水順著發梢滴進衣領,但比雨水更冷的是他的眼神。那眼神我見過,在他爸的遺像上,黑白分明的,帶著對人間最後的失望。
「媽,」他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小雅懷孕了。」這句話輕飄飄的,卻把滿屋的算計砸出了坑。小雅猛地瞪大眼睛,像聽見什麼驚天秘聞,手指下意識地撫上小腹,那兒平坦得能跑馬。
我扶住沙發背才站穩,絨布面料的刺癢感從掌心竄到天靈蓋。難怪這姑娘有恃無恐,難怪曉飛像灌了迷魂湯。暮色透過紗窗照進來,把三個人的影子擰成扭曲的一股,投在牆上像某種掙扎的怪物。
小雅突然昂起下巴,眼淚收得乾乾淨淨:「阿姨,本來想等穩定了再說。」她嘴角翹得恰到好處,像個贏家亮出底牌。可指甲深深掐進曉飛胳膊里,泄露了那點虛張聲勢的慌張。窗外最後一點天光湮滅在雨幕里,這個夏天冷得像冰窖。
10
空氣像凝固的瀝青,稠得讓人喘不過氣。曉飛整個人僵在原地,瞳孔里有什麼東西碎成了冰碴。他慢慢抽回被小雅掐著的胳膊,布料摩擦發出刺啦一聲。
「你胡說什麼?」他聲音飄忽得像從井底傳上來。小雅臉色瞬間褪成慘白,嘴唇哆嗦著去拉他,塗著蔻丹的指甲像五片滲血的花瓣。
我彎腰撿起滾到茶几底的葡萄,紫紅色汁液在地磚上泅開像一灘血。果肉在指間碾碎,黏膩的觸感讓人想起某些不愉快的事。這姑娘撒謊成性,可懷孕這種事...我抬眼掃過她緊身裙下平坦的小腹,胃裡像塞了團濕棉花。
曉飛突然蹲下去撿散落的水果,後頸脊椎骨一節節凸出來,像他十五歲那年發燒時我日夜守著摸到的形狀。他撿得很慢,每個動作都拖著千斤重擔。小雅的高跟鞋往後退了半步,鞋跟碾過那顆摔爛的葡萄。
11
「我去倒垃圾。」曉飛拎起垃圾桶就往外走,塑料袋刮過門框發出撕裂聲。小雅想跟上去,被我側身擋住。樓道聲控燈忽明忽滅,映得她鼻尖細汗像一層油光。
她突然輕笑一聲,從挎包摸出粉餅補妝:「阿姨,我要是真懷了,您捨得讓重孫子住出租屋?」粉撲揚起細霧,香水味混著雨腥氣鑽進鼻腔。金屬粉盒扣上時咔嗒輕響,像手槍上膛。
我盯著博古架上的青花瓷瓶,瓶身纏枝蓮紋在陰影里像某種詛咒。二十萬夠在老家蓋棟樓,當年孩子爸就是從這樣的腳手架摔下來的。賠償金分文不動存在卡里時,大女兒正躲在衛生間驗孕,試紙兩道槓紅得刺眼。
窗外有車燈掃過,瞬間照亮她眼底的得意。這種眼神太熟悉了,像極了來談拆遷的開發商,表面客客氣氣,話里話外都等著吞掉你祖輩的基業。雨聲里突然混進嘔吐聲,從衛生間方向傳來,悶得像被枕頭捂住嘴。
12
曉飛撐著馬桶圈站起來時,額發全濕透了。他看見我站在門口,慌忙按沖水鈕,水流漩渦里漂著點蛋黃渣。「吃壞肚子了?」我遞毛巾時注意到他手腕在抖,當年他爸第一次上工地回來,端碗的手也這樣抖。
小雅湊過來遞礦泉水,瓶身凝結的水珠滴在地磚上。曉飛沒接,撩起T恤下擺擦臉時露出一截腰,肋骨輪廓清晰可見。這孩子瘦得讓人心酸,哪像要當爹的人。
「三個月了。」小雅突然開口,聲音像裹了蜜的針,「本來想過幾天去醫院確認再說。」她手機螢幕亮著,停留在孕期APP介面,一朵卡通向日葵咧著嘴笑。曉飛猛地抬頭,喉結劇烈滑動像吞刀片。
我轉身走進廚房,洗菜池裡泡著的葡萄梗浮沉不定。窗外物業辦公室還亮著燈,去年他們來協商加裝電梯,頂樓住戶罵罵咧咧說用不著。那三棟樓就像三塊老臘肉,誰都想湊上來咬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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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飛跟進來開冰箱拿冰水,冷凝管撲簌簌掉著白霜。他仰頭灌得太猛,水從嘴角溢出來,順著脖子流進衣領。小雅倚在門框上刷手機,螢幕光映得瞳孔發藍。
「明天我陪你去醫院。」我擰乾抹布擦灶台,油污漬頑固地暈開。曉飛捏癟了塑料瓶,爆裂聲驚得小雅肩膀一顫。她鎖屏手機塞進兜里,動作快得像變戲法。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月光從百葉窗縫隙漏進來,在地面切出蒼白的條紋。曉飛影子被拉得細長,橫亘在我們之間像道深淵。他嘴唇動了動,最終什麼也沒說,踩著積水啪嗒啪嗒走回客廳。
小雅突然湊近我耳邊:「阿姨,曉飛說樓王那棟臨街...」熱氣呵在耳廓上,帶著甜膩的口紅味。我抻平抹布掛好,布料上的小熊圖案咧著嘴,像在嘲笑什麼。轉身時故意撞到她肩膀,香水瓶從她兜里滑出來,滾進洗碗機底下。
14
深夜我數著掛鐘滴答聲,隔壁傳來壓抑的爭吵。曉飛聲音像困獸,小雅尖細的嗓音像玻璃刮擦。突然有重物倒地,接著是行李箱輪子滾過地板的噪音。
我摸黑走到門邊,聽見小雅帶著哭腔喊:「我現在就打車去機場!」曉飛沒吭聲,只有粗重的喘息。貓眼裡看見她拖著箱子往玄關走,鞋跟敲地像打快板,可速度慢得足夠讓人追上來。
曉飛果然追過去了,T恤後背汗濕一大片。他抓住行李箱拉杆時,小雅突然軟倒在他懷裡,嗚咽聲拿捏得恰到好處。月光照見她偷瞄我房門的眼神,亮得瘮人。
清晨五點我被咖啡機聲音吵醒。曉飛獨自坐在餐桌前,眼下兩團青黑。牛奶潑在桌面上也沒擦,盯著手機螢幕像要把那亮光吞下去。鎖屏照片是他們倆在遊樂園的合影,小雅戴著卡通發箍,尖下巴擱在他肩頭。
15
物業繳費單塞在報箱裡,我抽出來時帶著油墨味。三棟樓的管理費加起來五位數,數字印得清清楚楚。小雅不知什麼時候站在身後,睡衣肩帶滑下一半。
「阿姨我幫您拿。」她伸手來抽單子,指甲故意刮過紙面。我縮手避讓,紙張邊緣在她虎口劃出白痕。她吃痛吸氣,旋即又堆起笑:「這得租多少戶才夠本呀?」
曉飛從衛生間出來,鬍子颳了一半,泡沫沾在下巴上。他眼神在我們之間逡巡,最後落在繳費單上,瞳孔微微收縮。這孩子數學一向不好,但金額後面的零應該數得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