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民政局門口的風,像一把鈍了的鋸子,割在臉上生疼。
周二下午四點十分,天陰沉得厲害,似乎醞釀著一場遲來的雪。我低頭看了一眼手裡那本暗紅色的離婚證,封皮冰涼,和我此刻的手溫一樣。
作為食品廠速凍車間的質檢經理,我對低溫早就習以為常。但今天這股寒意,是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
趙強站在台階下,手裡晃著那本同樣的證件,臉上掛著一種終於解脫的快意。
「林淺,離了也好。」
他點了根煙,煙霧被風瞬間吹散,「省得你每個月給我媽那5000塊錢,還要擺出一副債主的臭臉。我早就跟你說了,錢買不來孝順。」
他頓了頓,眼神裡帶著一絲輕蔑:「趙雅說了,以後她接媽去住。那是親閨女,肯定比你這個外人強,那5000塊錢給她,她能把我媽伺候成皇太后。」
我看著這個跟我同床共枕了七年的男人,突然覺得好笑。
他大概忘了,婆婆那身總是乾乾淨淨、透著淡淡薰衣草香的羊絨衫,到底是怎麼維持的。他也忘了,三年前婆婆直腸癌術後,那個總是對他笑臉相迎的老太太,背後藏著怎樣的狼狽。
「行。」
我只回了一個字,沒有任何爭辯,甚至連眼神的波動都沒有。
當著趙強的面,我從包里掏出手機,打開銀行APP。手指因為長年接觸冷凍品,關節有些輕微變形和紅腫,在螢幕上划過時顯得有些笨拙。
我找到那個備註為「每月15日自動轉帳-5000元」的項目,沒有一絲猶豫,點擊了【取消】。
緊接著,我又打開微信,找到置頂的「致遠家政-王姨」。
我輸入了一行字:「手續辦完了,合約即刻終止,今晚不用去了。」
對方秒回了一個「好」字,後面跟著一個嘆氣的表情。
做完這一切,我把手機揣回兜里,抬頭看向趙強:「那祝你們,母慈子孝。」
趙強大概以為我在賭氣,冷哼一聲,拉開車門鑽了進去。發動機的轟鳴聲響起,絕塵而去。
他不知道,我這一指頭下去,按掉的不是錢,而是他們全家最後的「遮羞布」。
2.
離婚的第一晚,我搬回了單位分配的單身宿舍。
這裡只有一張硬板床,一張桌子,窗外是食品廠巨大的冷卻塔,發出低沉的嗡嗡聲。但這聲音讓我覺得安穩,至少比那個充滿了虛偽客套的家要真實。
我是干質檢的,職業病就是對「變質」特別敏感。無論是微微發酸的餃子餡,還是已經腐爛變質的婚姻。
剛收拾好行李,手機就震動了一下。是前小姑子趙雅發的朋友圈。
九宮格照片,全是在秀。
第一張是她那輛破麵包車的後備箱,塞滿了婆婆的行李。
中間一張是婆婆坐在她家那張歐式布藝沙發上,笑得有些勉強。
最刺眼的是最後一張,餐桌上擺著一大碗油光發亮的紅燒肉,色澤紅潤,肥瘦相間,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趙雅的配文充滿了挑釁意味:「這就叫血濃於水!接媽回家第一天,嫂子一走,媽的氣色都好了。某些人只會拿冷冰冰的錢砸人,只有親閨女才懂媽最愛吃什麼!今晚這頓紅燒肉,媽吃了整整一碗!」
底下是一溜親戚的點贊,趙強更是第一時間評論:「還是妹妹懂事,媽這些年受委屈了。」
我盯著那碗紅燒肉,眉頭死死地擰在一起。
下意識地,我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日曆——16號。
我的心猛地一沉。
婆婆做的是直腸癌根治術,做了永久性結腸造口。每隔三天的晚上,必須更換底盤。
上一次換,是13號。今天正是必須要換的日子。
而趙雅,不僅沒有提及任何護理的事,反而喂了老人一碗高油高脂的紅燒肉。
這種病人的腸胃脆弱得像一張濕透的紙。油膩食物會導致排泄物變得稀薄且量大,極易腐蝕造口底盤。
「過期」的底盤,加上「致瀉」的紅燒肉。
我仿佛已經隔著螢幕,聞到了那種混合著發酵和腐爛的惡臭,正在那個「溫馨」的家裡悄然瀰漫。
我放下手機,把宿舍窗台上的一盆綠蘿澆透了水。
轉身時,我看到角落裡那個裝著進口造口底盤和防漏膏的箱子。我想了想,抱起箱子,走下樓,直接扔進了巨大的綠色垃圾桶。
既然你們覺得我是用錢在侮辱你們,那這份侮辱,我收回了。
3.
第二天,我在冷庫里待了整整三個小時。
零下18度的低溫,能讓人忘掉很多煩惱。出來的時候,眉毛上結了一層白霜,睫毛膏都暈染了,像剛哭過一樣。
同事小張遞給我一杯薑糖水,小心翼翼地問:「林姐,沒事吧?聽說……昨天離了?」
「離了。」我捧著熱水,感受著熱氣穿過僵硬的手指,「挺好的。」
「也是,你也太累了。」小張嘆了口氣,「又要管車間,回家還要伺候臥床的老人。現在好了,以後咱們可以常約了。」
我笑了笑,沒說話。
其實,我並不親自做護理。這也是趙強一家人最大的誤解。
他們以為我是全能鐵人,既能賺錢養家,又能像護工一樣把老人伺候得舒舒服服。其實,那個家裡所有的「歲月靜好」,都是我在負重前行。
或者說,是我在花錢買服務,替他們負重。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習慣性地拿手機看了一眼時間。
以往這個時候,王姨會給我發來今天的護理日誌。
「林小姐,老太太今天造口周圍皮膚有點紅,我用了兩層護膚粉。」
「今天排泄量正常,顏色偏深,是不是水喝少了?」
但今天,對話框里空空蕩蕩,最後一條消息還停留在昨晚那個「好」字。
一種微妙的不安感湧上心頭。
那個造口袋,如果操作不當,或者底盤貼合不嚴密,稍微有點動作就會脫落。
更何況,那碗紅燒肉已經在肚子裡發酵了一整夜。
林淺,你已經離婚了。那是他們親媽,親閨女,親兒子。
哪怕是用手接,他們也該接得住。
4.
下午三點,預感中的風暴終於降臨。
我正在核對一批出口水餃的亞硝酸鹽檢測報告,手機突然開始瘋狂震動。
先是趙強的,一個接一個。
然後是趙雅的,那是陌生號碼,但我認得那個尾號。
我把手機調成靜音,反扣在桌面上。金屬桌面傳來「嗡——嗡——」的悶響,像是一隻被困住的蒼蠅在撞玻璃。
十分鐘後,車間主任急匆匆地跑進來:「林經理,門衛打電話來說,外面有兩個人找你,鬧得很兇,說你是……殺人犯?」
殺人犯?
我挑了挑眉,放下手裡的筆。
「讓他們等著。」我慢條條理地脫下白大褂,仔細地洗手,塗上護手霜。
我的手因為長期接觸凍品,指關節粗大,皮膚有些粗糙。但這雙手,每一個月都能掙來兩萬塊的工資,足以支撐起那個家昂貴的體面。
只可惜,有人把這份體面當成了理所當然。
我走到廠門口的時候,趙強正像一隻困獸一樣在轉圈,趙雅則蹲在地上,頭髮散亂,完全沒了昨天發朋友圈時的精緻。
看到我出來,趙強眼睛瞬間紅了,衝過來就要抓我的衣領。
「林淺!你個毒婦!你到底對我媽做了什麼?!」
保安眼疾手快,一把攔住了他。
「我做了什麼?」我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不過是把這三年來我做的事,交還給你們自己做罷了。」
「你放屁!」
趙雅尖叫著站起來,指著我的鼻子,聲音都在抖,「媽快不行了!你是不是在那個袋子上動了手腳?為什麼會炸?為什麼滿屋子都是屎?怎麼洗都洗不掉!」
5..
趙雅一邊說,一邊乾嘔了一下,顯然是想起了什麼極其噁心的畫面。
「還有那個王姨!為什麼打她電話她是空號?你不是說那5000塊是給媽的零花錢嗎?怎麼還有什麼護理費?林淺,你把錢吞哪去了?!」
周圍下班的工人都停下來圍觀,指指點點。
趙強覺得自己占了理,嗓門更大了:「大家都評評理!這個女人,離婚了還要害前婆婆!斷了老人的藥,還把護理的人撤了,這是要逼死老人啊!」
我看著這兩個歇斯底里的人,突然覺得一陣悲哀。
不是為我自己,是為那個還在家裡受罪的老太太。
「想知道為什麼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