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城鄉公交車晃晃悠悠,像個哮喘的老人,每過一個坎兒都要劇烈地喘息一陣。車廂里瀰漫著一股混合了汗酸、廉價煙草和雞籠味的渾濁氣息,熏得王桂蘭胃裡一陣陣翻騰。
她下意識地捂住了隨身的黑皮包,那裡面的夾層里,塞著一張皺巴巴的地址條,還有一根五年前沒送出去的紅手繩。紅繩的穗子已經有點炸毛了,那是時間的痕跡。
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楊樹林,王桂蘭的思緒像那根紅繩一樣,不知不覺纏繞回了五年前。
那時候,兒媳蘇靜剛生完孩子坐月子。那是六月天,熱得像蒸籠。蘇靜嬌氣,非要開窗通風,還要給孩子用那個死貴的紙尿褲。
王桂蘭記得自己當時的火氣,「噌」地一下就竄上了頭頂。
「老祖宗的規矩你也敢破?風是月子裡的鬼,你想害死你自己,還是想害死我大孫子?」
蘇靜那時候還年輕,臉皮薄,試圖跟她講什麼科學,說什麼空氣流通。王桂蘭哪聽得進那些洋詞兒,她只知道,在這個家,她是婆婆,她說的話就是聖旨。
爭執中,她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聲,清脆,響亮。
那一巴掌下去,蘇靜捂著臉,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硬生生沒敢掉下來,更沒敢再頂一句嘴。
那一刻,王桂蘭覺得自己威風極了。她用那一巴掌,立住了婆婆的威信,守住了這個家的「規矩」。
後來,兒子大偉帶著蘇靜和孫子搬走了,說是去城裡打拚,這一走就是五年。除了過年發個不痛不癢的簡訊,再也沒回過家。
村裡人都議論,說王桂蘭把兒媳婦氣跑了。王桂蘭總是揚著下巴,輕蔑地哼一聲:「那是他們沒福氣!等大偉混出個人樣來,還得回來求我!」
前兩天,她託人輾轉打聽到了大偉的新地址。那是城裡數一數二的高檔小區,聽說一平米要好幾萬。
王桂蘭心裡那個美啊,兒子出息了,住大房子了。她特意穿上了壓箱底的暗紅色唐裝,提了兩大袋自家曬的紅薯乾和臘肉,準備去城裡「視察」一番。
她想好了,這次去,不僅要看大孫子,還得把這幾年的「規矩」重新立起來。
車進站了,城市的喧囂撲面而來。王桂蘭挺了挺腰板,在那一瞬間,她仿佛又找回了五年前那一巴掌帶來的威風感。
只是她不知道,有些威風像是烈酒,喝的時候上頭,醒的時候,是要命的。
2.
到了那個叫「錦繡華府」的小區門口,王桂蘭被保安攔住了。
年輕的保安上下打量著她,目光落在她那兩蛇皮袋土特產上,眼神裡帶著一種讓她不舒服的審視,像是在看一個麻煩。
「大娘,這不是菜市場,找誰得登記,還得業主確認。」
王桂蘭心裡那股火又竄上來了,剛想發作,正好有個送外賣的騎手刷卡進門,她眼疾手快,提著袋子就鑽了進去,留下保安在後面喊了兩聲,也沒追上來。
按著地址條,她找到了8號樓1單元1602。
站在那扇厚重的防盜門前,王桂蘭整理了一下衣領,深吸了一口氣,準備迎接兒子驚喜的表情,或者蘇靜惶恐的眼神。
她抬手敲門。
「咚、咚、咚。」
沒人應。
這一層是一梯一戶,樓道里靜得嚇人。王桂蘭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聽。
很奇怪,屋裡並不是完全安靜的。
隱隱約約,有一種低沉的、持續不斷的「嗡嗡」聲傳來,像是某種機器在運轉,又像是巨大的蜂巢。中間還夾雜著幾聲沉悶的敲擊聲,聽得人心慌。
「大偉!靜靜!開門啊,我是媽!」王桂蘭提高了嗓門。
過了足足有兩分鐘,門鎖才「咔噠」一聲響了。
門開了,蘇靜站在門口。
看到蘇靜的那一刻,王桂蘭愣住了。這還是五年前那個皮膚白凈、愛擦香香的兒媳婦嗎?
眼前的女人,頭髮隨意地用一根舊皮筋挽在腦後,亂糟糟的像團枯草。身上穿著一套起了球的灰色棉睡衣,領口鬆鬆垮垮的。
最讓王桂蘭心驚的是蘇靜的臉,臉色蠟黃,眼袋大得像掛著兩個水袋,眼神里沒有光,只有深不見底的疲憊。
看到門外是王桂蘭,蘇靜沒有驚喜,甚至沒有憤怒。她下意識地側過身子,擋住了身後的玄關,眼神里閃過一絲無法掩飾的驚恐。
那是一種看到債主,或者看到災難時的眼神。
「怎麼?我是狼啊?還不讓進?」王桂蘭被那個眼神刺痛了,冷笑一聲,提起地上的蛇皮袋,硬是把蘇靜擠開,跨進了屋。
3.
一進屋,一股怪味撲鼻而來。
那不是飯菜的香味,也不是家裡該有的溫馨氣息。而是一股濃烈的84消毒液味道,混合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腐朽氣息。
就像是受潮發霉的老木頭,又像是醫院裡那種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味道。
客廳很大,裝修得很豪華,但卻顯得空蕩蕩的。大白天,厚重的遮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客廳里開著冷白色的吸頂燈,照得人心裡發涼。
茶几上亂七八糟地堆著各種藥盒、棉簽、紗布,還有一個不鏽鋼的托盤。
「大偉呢?強強呢?」王桂蘭把袋子往地上一扔,四處張望。
牆上沒有一張全家福。甚至連結婚照都不見了。
只在電視櫃旁邊貼著一張畫,那是小孩子的筆觸。畫上是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個黑色的方塊,旁邊站著兩個小人,在哭。
王桂蘭心裡那種不舒服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大偉出差了。」蘇靜的聲音沙啞,像是喉嚨里含著一把沙子,「去非洲了,三年沒回來了。」
「出差?」王桂蘭眉毛一豎,「出什麼差能三年不回家?連個電話都不給我打?蘇靜,你是不是把大偉的錢都扣下了?是不是你攛掇他不認我這個媽?」
蘇靜沒有反駁,她低著頭,雙手絞在一起。
王桂蘭這才注意到蘇靜的手。
那雙手,指節粗大,手背上全是細小的裂口和凍瘡,有些地方還貼著膠布。這哪裡像是一個住在高檔小區、養尊處優的少奶奶的手?這分明是干苦力的手!
「你說話啊!」王桂蘭見她不吭聲,氣更是不打一處來,「怎麼,現在住大房子了,看不起鄉下婆婆了?我告訴你,這房子是我兒子掙的,我有權住!」
蘇靜終於抬起頭,眼神空洞地看著她:「媽,你回去吧。大偉不在,這也沒你的地兒。」
「趕我走?」王桂蘭氣笑了,「我今天就不走了!我就坐在這兒等大偉回來!我就不信他能去非洲一輩子!」
4.
就在這時,裡面的次臥門開了一條縫。
一個小小的腦袋探了出來。
是強強。五歲的強強,比照片上瘦了一圈,穿著不合身的舊秋衣,眼神里透著一股不像這個年紀孩子的早熟和警惕。
「哎喲,我的大孫子!」王桂蘭眼睛一亮,立馬換了一副笑臉,從兜里掏出那個早就準備好的大紅包,「快來,奶奶抱抱!想死奶奶了!」
她張開雙臂,等著孫子撲過來。
可是強強沒有動。
他死死地盯著王桂蘭,然後慢慢地走到蘇靜身邊,伸出細細的胳膊,抱住了蘇靜的大腿,像是在保護媽媽。
「你是那個壞奶奶。」強強用稚嫩的聲音,說出了讓王桂蘭如遭雷擊的話。
王桂蘭的手僵在半空:「強強,你怎麼說話呢?奶奶怎麼壞了?是不是你媽教你的?」
她猛地轉頭瞪向蘇靜:「好啊你個蘇靜!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這幾年不讓我們見面,就是在背後嚼舌根,教孩子恨我是吧?你這個毒婦!」
蘇靜疲憊地摸了摸強強的頭:「強強,別亂說。」
「我沒亂說!」強強突然喊了起來,小臉漲得通紅,「就是因為你,爸爸才不醒的!就是因為你打媽媽,爸爸才變成黑方塊的!」
王桂蘭聽不懂什麼是「黑方塊」,她只聽到了那是對她的指控。
五年前那一巴掌帶來的快感,此刻變成了被冒犯的憤怒。
「反了天了!」王桂蘭騰地站起來,指著蘇靜的鼻子,「你就是這麼教孩子的?五年前那巴掌沒把你打醒是吧?你信不信我替大偉休了你!」
她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亂飛。
就在這時,那個一直縈繞在耳邊的「嗡嗡」聲突然變大了。
緊接著,主臥里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沉悶的敲擊聲。
「咚!咚!咚!」
像是有人拿著重物在敲床板,又像是某種垂死掙扎的信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