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屋子裡的氣氛瞬間凝固了。
蘇靜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顧不上王桂蘭,轉身就往主臥沖。
強強也反應極快,邁著小短腿跟著跑,嘴裡喊著:「爸爸!爸爸咳了!」
王桂蘭愣了一下,隨即心裡湧起一股巨大的懷疑。
大偉不是去非洲了嗎?屋裡是誰?
難道……蘇靜在家裡藏了野男人?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像野草一樣瘋長。怪不得進門不讓進,怪不得說大偉不在,怪不得孩子說怪話!好啊,拿著我兒子的錢養漢子,還敢在我面前演戲!
「別想瞞我!」
王桂蘭大吼一聲,一把推開擋在前面的蘇靜。蘇靜常年勞累,身子虛,被這一推,重重地撞在門框上,痛呼了一聲。
王桂蘭趁機抓住了門把手。
「媽!別開門!求你別開門!」蘇靜顧不上疼痛,撲過來死死拽住王桂蘭的胳膊,眼淚瞬間決堤,「你會後悔的!別看!」
蘇靜越是這樣,王桂蘭就越確信自己的猜測。她覺得自己的威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釁,她必須揭穿這個女人的真面目,她要讓兒子看看這個女人的德行!
「給我滾開!」
王桂蘭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甩開了蘇靜的手,然後猛地擰動門把手,一把推開了那扇沉重的大門。
「我看你們在搞什麼鬼——」
她的怒吼聲,在門徹底打開的那一瞬間,像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一樣,戛然而止。
門後的世界,不是她想像中的溫柔鄉,而是人間煉獄。
王桂蘭的雙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她張大了嘴巴,喉嚨里發出「荷荷」的風箱聲,卻連一個完整的字都吐不出來。
她被眼前的一幕,驚呆在原地。
6.
那根本不像是一個臥室,那是一個小型的重症監護室(ICU)。
房間裡沒有衣櫃,沒有梳妝檯。原本放雙人床的位置,擺著一張冰冷的醫用多功能護理床。
床邊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各種儀器:制氧機在「嗡嗡」作響,心電監護儀上跳動著微弱的綠色波浪線,流食泵上掛著黃色的營養液,通過管子連向床上的人。
而床上躺著的那個……人。
王桂蘭感覺天旋地轉。
那是大偉嗎?
那個曾經一米八幾、壯得像頭牛、笑起來震天響的兒子,此刻瘦得完全脫了相。顴骨高高聳起,眼窩深陷成兩個黑洞,臉色灰敗如土。
他的喉嚨上切開了一個口子,插著金屬的氣管套管。他的四肢僵硬地蜷縮著,像是一截截乾枯的樹枝。
剛才那「咚咚」的聲音,是因為他喉嚨里有痰堵住了,憋得臉通紅,身體在無意識地抽搐,撞擊著床欄。
但最讓王桂蘭崩潰的,還不是這一幕。
而是她的孫子,那個才五歲的強強。
強強熟練地拖過一個塑料腳踏凳,爬上去,手裡拿著一根細長的吸痰管。他沒有一絲恐懼,也沒有一絲嫌棄,動作熟練得讓人心碎。
他輕輕拍著床上那個「骷髏」的胸口,奶聲奶氣地哄著:「爸爸乖,強強給你吸出來,吸出來就不難受了。」
然後,他把管子插進了爸爸喉嚨上的套管里。
隨著機器「滋滋」的負壓聲,一團黃白色的濃痰被吸了出來。床上的人那種瀕死的抽搐終於慢慢平息下來,胸口的起伏也順暢了一些,只有眼珠子還在微微轉動,空洞地望著天花板。
這一套流程,五歲的孩子做得行雲流水,顯然已經做了成千上萬次。
王桂蘭手裡的黑皮包「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那袋紅薯干散落出來,滾了一地,顯得那麼諷刺,那麼刺眼。
「這……這是大偉?」
王桂蘭顫抖著往前挪了一步,想去摸摸兒子的臉,卻發現自己的手抖得根本抬不起來。
「別碰他!」
身後傳來了蘇靜冰冷的聲音。
蘇靜扶著門框站起來,擦乾了臉上的淚痕,眼神變得像刀子一樣鋒利。她走過來,擋在了王桂蘭和病床之間。
「你的手太重了,大偉受不起。」
7.
王桂蘭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作孽啊!這是遭了什麼孽啊!大偉怎麼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沒人告訴我?蘇靜,是不是你沒照顧好他?是不是你害了他?」
即便到了這個時候,她下意識的反應依然是推卸責任,依然是把矛頭指向兒媳。
蘇靜冷冷地看著地上的婆婆,突然轉身,從床頭櫃的抽屜里翻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張泛黃的門診挂號單,時間是五年前的六月十二日。
蘇靜把那張紙扔在王桂蘭面前。
「看清楚上面的日期。」蘇靜的聲音沒有起伏,像是在陳述別人的故事,「那天,我在坐月子。」
王桂蘭淚眼朦朧地看著那個日期,記憶像潮水一樣湧來。
五年前的六月十二日。就是那天。
那天下午,大偉下班回來,說頭有點暈,手發麻,舌頭也有點僵。
那時候,蘇靜正想開窗通風,被王桂蘭罵了一頓。
大偉說不舒服,蘇靜急了,說這可能是腦卒中的前兆,必須馬上去醫院急診。
可是王桂蘭呢?
王桂蘭當時正在氣頭上,她指著蘇靜的鼻子罵:「你個喪門星!老公才多大年紀就腦卒中?你就是不想好好坐月子,想折騰錢!大偉那是累的,睡一覺就好!」
為了立威,為了證明「婆婆說了算」,她還去求了一碗符水,硬是給大偉灌了下去。她不僅扇了蘇靜那一巴掌,還死死攔著門,不讓大偉出門,也不讓蘇靜打120。
「你要是敢打急救電話,就是咒我兒子死!」這就是當年王桂蘭說的話。
那一晚,大偉睡得很沉。
第二天早上,再也沒醒過來。
醫生說,是腦幹出血。出血量巨大。如果能在發病後的4小時黃金時間內送來,大機率能救回來,甚至不會有後遺症。
可是,那一晚,被王桂蘭的「威風」和「符水」耽誤了整整12個小時。
命是保住了,但人廢了。高位截癱,植物人狀態,只有微弱的意識。
「大偉清醒的最後一刻,手裡還攥著你的那碗符水。」蘇靜看著床上毫無生氣的丈夫,眼淚無聲地滑落,「他求我,別告訴你。他說如果你知道是你害了他,你會悔死的。他說你是愛面子的人,受不了這個打擊。」
「而且……」蘇靜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淒涼的笑,「那時候搶救花了六十多萬,後續ICU每天都要幾千塊。大偉說,別連累媽,媽也沒錢。就讓我扛著吧。」
王桂蘭聽著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重錘砸在她的天靈蓋上。
她引以為傲的「經驗」,她誓死捍衛的「規矩」,她那記覺得自己威風凜凜的耳光。
原來,那不是威風。那是死神的鐮刀。
是她親手關上了兒子求生的大門。是她親手把這個家推進了地獄。
8.
「這五年……」王桂蘭看著這一屋子的機器,看著蘇靜那是紅腫粗糙的手,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這五年,你是怎麼過的啊?」
「怎麼過的?」蘇靜看著牆上那幅畫,「賣了婚房,借遍了親戚。為了省護工費,我自學了吸痰、插管、翻身、扣背。我白天做手工,晚上守著機器。我不敢睡覺,怕機器報警聽不見。」
「你的手……」王桂蘭想去拉蘇靜的手。
蘇靜縮了回去。
「搬運一個一百六十斤的癱瘓病人,每天翻身六次,擦洗兩次。我的手指早就變形了。」
蘇靜淡淡地說,「媽,你知道嗎?這五年,我恨過你。每次大偉發燒感染的時候,每次沒錢買藥的時候,我都恨不得沖回去問問你,那天的威風,現在還耍得出來嗎?」
王桂蘭伏在地上,把頭磕得砰砰響。
「我對不起你們……我有罪……我是個罪人啊……」
床上的大偉,似乎聽到了母親的哭聲。監護儀上的心率突然快了起來,他的眼角,竟然慢慢滲出了一滴渾濁的淚水。
強強拿著紙巾,輕輕給爸爸擦掉眼淚,然後轉過頭,看著地上痛哭流涕的奶奶。
孩子的眼神里沒有恨,但也早已沒有了對長輩的依戀。那是一種看透了世事炎涼的冷漠。
黃昏的時候,夕陽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出一道血紅的光斑。
王桂蘭沒有走。她走不了了,也沒臉走了。
她像是突然老了十歲,佝僂著背,縮在客廳的角落裡。她看著蘇靜熟練地給大偉換尿不濕,看著強強搬著小板凳給爸爸讀故事書。
那根一直攥在她手裡的紅手繩,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她生生扯斷了。
斷口處,紅色的絲線散落開來,像是一朵破碎的花。
她想起了五年前那個知了叫個不停的夏天。如果時間能倒流,她寧願那一巴掌是打在自己臉上,打碎那該死的面子,打醒那無知的傲慢。
可是,人生沒有如果,只有後果和結果。
無知不是生存的障礙,傲慢才是。那年她以為自己打出的是婆婆的威風,殊不知,那是扇滅全家希望的狂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