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秋的雨夜,寒氣順著窗縫往骨頭裡鑽。
我關掉了修復室的大燈,只留下一盞暖黃色的檯燈。手裡那把用了五年的刻刀,在紫檀木上輕輕遊走,木屑像雪花一樣落下,散發出一股陳年的幽香。
我是個古建築修復師,幹這一行,最講究的是心靜。手不能抖,心不能亂。但此刻,放在工作檯上的手機已經震動了第四十七次。螢幕忽明忽暗,上面的備註從「弟媳王茜」跳動到「弟弟林強」,像兩隻不知疲倦的蒼蠅。
就在五分鐘前,我收到了一條銀行簡訊提醒:您尾號8890的儲蓄卡,自動轉帳支出人民幣1500元。緊接著,微信炸了。王茜發來了一條長達60秒的語音方陣,雖然沒點開,但我能想像出她尖銳的嗓音是如何穿透揚聲器的。隨後是幾行加粗的大字:
「林佳你什麼意思?說好的4000怎麼變1500了?爸剛出院你就斷糧?我們要還房貸還要養孩子,這日子沒法過了!」
我放下刻刀,拿起手機。手指上還沾著未乾的生漆,指腹因為長期打磨物件,指紋幾乎被磨平了。我看著螢幕,嘴角扯出一個冷淡的弧度。沒法過了?那就別過了。我沒有回覆,直接把手機調成了靜音,反扣在桌面上。在這個家裡,錢不僅是試金石,更是照妖鏡。這一次,我親手把這面鏡子打碎了。
2.
事情的導火索,埋在半個月前的那個下午。那天我正在腳手架上修復一處古廟的斗拱,接到父親心梗住院的電話時,我差點從三米高的地方摔下來。
等我趕到醫院,父親已經脫離了危險,正虛弱地躺在病床上。弟弟林強不見蹤影,只有弟媳王茜坐在床邊嗑瓜子,瓜子皮吐了一地。見我進來,王茜連屁股都沒抬,張口就是:「姐,你可算來了。醫生說要做支架,還要交一堆押金和後續治療費,一共得先交8萬。」
8萬。對於我這個靠手藝吃飯的人來說,不是一筆小數目。那是我攢了兩年,準備換輛車跑工地的錢。我看向父親:「爸,你的醫保卡呢?還有你的退休金存摺,裡面不是有幾萬塊嗎?」
父親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眼神躲閃,不敢看我。他的手死死抓著白色的被單,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沒……沒了。」父親的聲音像蚊子哼,「前段時間,強子說要做生意,我……我給他了。」
我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又是林強。「那林強人呢?爸住院這種大事,他死哪去了?」我壓著火問。
王茜翻了個白眼,吐出一片瓜子皮:「強子忙著進貨呢,哪走得開。再說,姐你工資高,不像我們,還要養二胎,還有車貸房貸。這錢……你先墊著唄。」
墊著。說得輕巧。從小到大,這兩個字就像緊箍咒一樣套在我頭上。你是姐姐,你要讓著弟弟;你是姐姐,你要幫襯家裡。我深吸一口氣,看向父親。我希望他說句話,哪怕是一句公道話。
但父親只是把頭埋得更低,過了許久,才顫顫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指著我:「佳佳……你出吧。算爸……算爸借你的。」
那一刻,我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比那些風化的木頭斷裂聲還要清脆。他是知道我要換車的。他是知道我每天背著幾十斤的工具箱擠地鐵有多累的。但我沒說話。我拿過繳費單,轉身去了窗口。刷爆了兩張信用卡,湊齊了這8萬塊。
那一晚,我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坐了一夜。凌晨三點的時候,林強終於來了。他帶著一身煙酒味,滿臉的不耐煩。進病房待了不到五分鐘,出來對我說:「姐,車沒熄火,怕貼條,我先走了。爸這就交給你了啊。」
我透過病房門上的玻璃窗,看到父親正側著身子,死死盯著門口的方向,眼角似乎有光在閃。那是我第一次覺得,這個老人,既可憐,又可恨。
3.
出院那天,家庭會議的氣氛詭異得像是一場談判。按照我的想法,父親剛做完手術,身體虛弱,最好去療養院住一段時間,費用我出。或者來我家,我請個護工。但我還沒開口,父親就猛地敲了一下床沿。
「我去老二家住!」他的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執拗,「我不去養老院,那是等死的地方。我也去不慣佳佳那兒,滿屋子爛木頭味,聞著難受。」
我愣住了。我是搞古建修復的,家裡確實堆滿了各種木料和工具,也確實有味道。但那是我安身立命的本事,在他嘴裡,卻成了「爛木頭味」。
王茜一聽這話,眼睛瞬間亮了,像看見了獵物的狐狸。她精明地轉了轉眼珠,立刻換上一副笑臉:「哎呀,爸說得對!養兒防老嘛,去我們那兒天經地義!不過……」
她話鋒一轉,看向我:「姐,你也知道,我們壓力大。爸這一去,吃喝拉撒都要錢,還要人伺候。我這就沒法出去工作了,這誤工費、生活費、營養費……」
「你要多少?」我冷冷地打斷她。王茜伸出四根手指:「四千。每個月四千。不算多吧?現在請個保姆還得五六千呢。」
四千。父親的退休金有三千多,加上這四千,一個月七千多塊錢,在這個三線城市,足夠他們一家四口過得很滋潤了。我看向父親。他依舊低著頭,抱著那個用了幾十年的軍綠色搪瓷缸,一言不發。那個缸子把手處纏著一圈圈黑色的絕緣膠布,那是十幾年前我調皮摔壞後,他一點點纏上的。
「行。」我答應了,「但這錢是給爸的贍養費,必須專款專用。」王茜笑得花枝亂顫,仿佛已經看到了每個月到帳的轉帳提醒。
臨走時,父親收拾東西。他走得很慢,背影佝僂得像一張舊弓。我送他們上車。父親上車前,突然停下腳步,把那個搪瓷缸遞給我。「拿著。」他說。
我一愣:「爸,你喝水不用這個?」
「給你拿著!」他突然發了脾氣,把缸子硬塞進我懷裡,「這玩意兒沉,占地方。強子車小,放不下。」
我本想拒絕,卻看到父親那雙粗糙的大手,正無意識地在搪瓷缸掉漆的杯口處摩挲著。一下,兩下。那是他年輕時思考難題時的習慣動作,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了。他的眼神在這一刻變得異常渾濁,像是藏著千言萬語,卻被一層硬殼死死封住。
「行,我扔了。」我賭氣說道。父親的身子僵了一下,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複雜得讓我看不懂。像是愧疚,又像是決絕。「隨你。」
車門關上,絕塵而去。我抱著那個冰冷的搪瓷缸,站在原地,感覺自己像個被遺棄的孤兒。
4.
隨後的半個月,我忙著修復寺廟的項目,儘量不去想家裡的事。但我還是在每個月的1號,準時轉去了4000塊錢。備註寫著:給爸買藥和營養品。
直到上周日,我路過林強家附近辦事,想著順便上去看看。我沒提前打電話,想看看他們把父親照顧得怎麼樣。門開的那一瞬間,屋裡的熱浪夾雜著火鍋的香氣撲面而來。林強一家正圍著桌子吃得熱火朝天,桌上擺滿了羊肉卷和海鮮。
而父親,並不在桌上。「姐?你怎麼來了?」王茜手裡還拿著筷子,臉上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鎮定下來,「哎呀,爸剛吃完,嫌吵,回屋歇著了。」
我沒理她,徑直走向次臥。那是家裡採光最好的房間。沒人。「爸呢?」我轉頭盯著王茜。王茜支支吾吾:「那個……次臥給孩子當書房了。爸喜歡清靜,在……在儲物間。」
儲物間?我幾步衝到走廊盡頭那個不足五平米的小隔間。推開門,一股霉味撲鼻而來。沒有窗戶,只有一張摺疊床。父親正蜷縮在床上,身上蓋著那床從老家帶來的舊棉被。床頭的小桌上,放著一碗沒吃完的涼皮,已經坨成了一團。
聽到動靜,父親費力地睜開眼,看到是我,下意識地想把腳往被子裡縮。但我已經看見了。他腳上穿著兩隻不一樣的襪子,一隻深藍,一隻黑色。那隻黑色的襪子腳後跟處磨出了一個大洞,露出了乾裂粗糙的腳後跟。而門外的王茜,身上穿著嶄新的羊絨大衣,那是商場裡標價兩千多的新款。
那一刻,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衝上了頭頂。我衝出去,一把掀翻了外面的火鍋桌。湯汁四濺,孩子嚇得大哭,林強跳起來罵娘。「這就是你們說的照顧?」我指著那一地狼藉,「4000塊錢,就給他吃涼皮?住雜物間?連雙襪子都不給買?」
王茜尖叫起來:「林佳你有病吧!爸自己說不愛吃羊肉!他說那屋暖和!你少在這兒假惺惺,有本事你接走啊!」
「別吵了!」儲物間裡傳來父親沉悶的吼聲。他扶著牆慢慢走出來,臉色灰敗,卻依然硬著脖子:「是我自己要住那兒的。強子他們不容易,我……我樂意。」他又看向我,眼神裡帶著趕人的意味:「佳佳,你走。別在這兒鬧。我過得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