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六晚上七點半，家裡的氣氛比桌上那盤涼透的紅燒肉還要凝固。
客廳的吸頂燈慘白慘白的，照得人臉上沒什麼血色。嫂子趙雅坐在我對面，一邊慢條斯理地剝著橙子，一邊看似漫不經心地拋出了那個已經在她心裡盤算很久的提議。
「淺淺啊，媽最近身體不太好，我想著，你是專業的，不如接去你那住？」她把一瓣橙子塞進嘴裡，眼神卻沒看我，而是飄向了窗外，「反正你一個人住兩室一廳，空著也是空著。給我媽做個伴，還能互相照應。我也不能讓你白辛苦，每個月給你補500塊生活費。」
空氣安靜了大概有五秒鐘。
我坐在沙發這一頭，手裡還捏著沒喝完的半杯茶。我是做養老評估師的，職業習慣讓我對數字和人的狀態特別敏感。
我不怒反笑，放下茶杯，從隨身的藍色文件夾里掏出一支簽字筆，順手扯過桌上一張超市促銷單的背面。
「嫂子，」我拔開筆帽，聲音很輕，但在安靜的客廳里聽得清清楚楚，「既然你談錢，那我們就按市場價算算。」
趙雅剝橙子的手頓了一下，眉頭皺了起來：「一家人，算這麼清幹什麼？」
「親兄弟明算帳，何況是養老這種大事。」我沒理會她的不悅，筆尖在紙上飛快地遊走，發出沙沙的摩擦聲。
「第一，失能老人一級護理。按照我媽現在的狀況，雖然能走動，但需要協助洗澡、服藥管理，市場價每天200元，一個月是6000。」
「第二，營養餐製作。老年人高血壓，飲食要少油少鹽還要保證蛋白，每天算50元，一個月1500。」
「第三，夜間陪護。老人晚上起夜至少兩次，需要人看護防止跌倒，每小時30元，算你能睡個安穩覺，這項我給你打個折，一個月2000。」
我一邊寫一邊念，每一項都不僅是數字，更是我這幾年在養老院、在無數個失能家庭里看到的血淋淋的人力成本。
最後，我在紙的最下方重重地畫了一個圈，把那張紙推到趙雅面前。
「總計9500元。看在親戚份上，我給你個友情價，6000元。」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嫂子，護工市價6000，你出500，是想用親情價雇個終身義工？親情可以打折，但不能骨折。你這500塊，是想買斷我下半輩子的自由？」
趙雅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她猛地把手裡的橙子皮摔在桌上，橙汁濺了幾滴在我的清單上，像某種諷刺的污漬。
「林淺！你掉錢眼裡了？那是我媽！也是你長輩！你就這麼冷血？」她聲音尖利，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我沒說話，只是轉頭看向一直坐在角落裡抽煙的哥哥林強。
從剛才到現在，他一句話都沒說。他低著頭，整個人縮在煙霧裡，腳邊的垃圾桶里已經堆滿了煙蒂。我數了數，大概有二十多根。那個煙灰缸是我們家最大的那種，此刻快滿了。
「哥，你也是這個意思？」我問他。
林強的手抖了一下，煙灰落在褲子上，他慌亂地拍了拍，聲音嘶啞得像砂紙磨過地面：「淺淺……你就幫幫你嫂子吧，家裡……家裡實在困難。」
「困難？」我冷笑一聲，目光掃過趙雅放在沙發上的那個LV包，「嫂子這包，好像是上個月剛買的新款吧？兩萬多。背著兩萬的包，出不起親媽的養老錢？」
趙雅下意識地抓過那個包，緊緊抱在懷裡，但我眼尖地發現，那個包的提手處有一塊明顯的皮損，像是被什麼粗糙的東西狠狠磨過。她手指發白，死死扣住那個破損的地方，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被惱怒掩蓋。
「那是以前買的！現在生意不好做，你不知道嗎？」趙雅站起身，拉起林強，「行，林淺，你行。你不養是吧？那我明天就把人送去養老院，我就不信離了你地球不轉了！」
說完，她拽著像木頭一樣的林強摔門而去。
那張寫著「6000元」的清單，孤零零地躺在桌上，被穿堂風吹得嘩嘩作響。
我以為這事就算談崩了，我也落個清靜。但我低估了人性的下限。
2.
第二天中午，我剛做完一個社區老人的評估回家，就看到單元樓門口放著兩個巨大的編織袋。
嫂子的媽，那個平日裡見了我還要挑剔我「大齡剩女」的老太太，此刻正坐在編織袋上，縮著脖子，像個被遺棄的舊包裹。
看到我回來，老太太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怯生生地喊了一句：「淺淺……」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趙雅發來的微信，只有冷冰冰的一行字：【媽我送到了，你要是不管，就讓她在樓下凍著吧。我和你哥出差去了。轉帳：500.00元。】
我看著那刺眼的紅色轉帳框，氣得手都在發抖。
這哪裡是「一起養老」，這分明是賴上門了！
我是想直接報警的，或者是把人送回他們家。但看著老太太那雙乾枯的手在寒風裡不住地搓著，褲腳上還沾著泥點，我那點職業道德和僅存的良心讓我沒法做絕。
「先進屋吧。」我嘆了口氣，提起了那個死沉死沉的編織袋。
老太太進屋後顯得局促不安，坐在沙發角上，只敢坐三分之一。
接下來的三天，我過得雞飛狗跳。
老太太雖然生活能自理，但習慣極差。上廁所不沖水，把爛菜葉子堆在陽台說要曬乾了做鹹菜，甚至半夜三更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嘴裡念叨著「我的房子，我的房子」。
我給趙雅打電話，不接。給林強打電話，關機。
這兩個人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
我也試過去他們家找，敲了半天門沒人應，倒是隔壁鄰居探出頭來，眼神怪異地說：「別敲了，好幾天沒見人了，前幾天還有幾個花臂大漢來踹門呢，嚇死人了。」
花臂大漢？踹門？
我心裡咯噔一下。林強是做建材生意的，平時雖然不算大富大貴，但也算安穩，怎麼會招惹上這種人？
難道嫂子說的「生意不好做」是真的？
但我轉念一想，就算生意虧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也不至於連幾千塊的保姆費都出不起，非要為了省這幾千塊錢跟我撕破臉吧？
事情的轉折發生在老太太住進來的第四天下午。
那天我正在書房整理評估報告，突然聽到客廳里「哐當」一聲巨響，緊接著是老太太的哎喲聲。
我衝出去一看，老太太摔倒在茶几旁，旁邊是一個散開的舊布包，裡面的東西撒了一地。
那是她隨身帶著的寶貝包，睡覺都要壓在枕頭底下的。
「沒事吧？」我趕緊扶起她，檢查了一下，好在只是磕到了膝蓋，沒有骨折。
老太太顧不上腿疼，慌亂地去抓地上的東西：「別動！別動我的藥！」
地上散落著幾個白色的藥瓶，還有幾盒不知名的保健品。在這一堆雜物里，有一個藥盒顯得特別鼓，蓋子都被頂開了。
我下意識地撿起來，想幫她蓋好。
「別看！」老太太突然尖叫一聲，猛地撲過來想搶。
但她的動作還是慢了一步。
藥盒沒拿穩，掉在地上，裡面的東西滑了出來。
那不是藥。
那是一卷捲成圓筒狀的紙，被皮筋緊緊勒著，因為時間久了，紙張已經泛黃髮脆。
我本不想窺探老人的隱私，但紙卷散開的一角，露出了一個鮮紅的公章，還有那兩個讓我心驚肉跳的字眼——【擔保】。
職業敏感讓我瞬間警覺起來。我不顧老太太的阻攔，撿起那張紙展開。
那是一張民間借貸的擔保書副本。
借款人那一欄，赫然簽著我哥的名字：林強。
借款金額：240萬元。
而擔保人那一欄，歪歪扭扭地簽著老太太的名字，後面還附著一行小字：【抵押物：xx市xx區xx路xx號房產】。
那是老太太唯一的養老房！
我看了一眼日期，半年前。
那一瞬間，我腦子裡的很多碎片突然拼湊在了一起。
林強那雙發抖的手。
煙灰缸里那26根幾乎被咬爛的煙蒂。
嫂子那個破損卻死死抓著的舊名牌包。
還有鄰居口中踹門的花臂大漢。
原來，這根本不是什麼「嫂子小氣想占便宜」的家庭倫理劇，這是一場即將引爆的家庭金融海嘯。
3.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嫂子趙雅。
武巧輝 • 70K次觀看
燕晶伊 • 81K次觀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