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臘月二十八，寒潮藍色預警。
凌晨六點半的江城，天空像一塊未洗凈的灰色抹布。我把剛提不到三個月的理想L9停在表妹王佳小區的樓下，看著儀錶盤上的時間，指關節因為用力握著方向盤而微微泛白。
說好的六點在高速路口匯合，變成了六點半到樓下接人。這是表妹提的第一個要求。
「哥，這裡！」
王佳那標誌性的大嗓門刺破了清晨的寧靜。我降下車窗，一股冷風夾雜著廉價香水的味道灌了進來。跟在她身後的，是她那個遊手好閒的丈夫李強，手裡拖著兩個巨大的蛇皮袋，還有他們那個六歲的兒子，正把手裡的吃了一半的肉包子往我的車門上蹭。
「哥，你這車真大啊！看著就霸氣！」李強也不客氣，把還冒著火星的煙頭隨手往花壇里一彈，甚至沒踩滅，就要拉副駕駛的門。
「坐後面吧，前面我放了東西。」我淡淡地擋了一句。其實副駕駛什麼都沒有，但我就是不想讓他坐。
「哎呀，都是一家人，客氣什麼。」王佳一邊把那個滿手油的孩子塞進后座，一邊指揮李強，「快，把東西放後備箱，小心點，別壓壞了我給大舅帶的特產。」
我看著後視鏡里塞得滿滿當當的後備箱，那裡原本整整齊齊碼放著我給父母買的年貨，現在為了塞進他們的蛇皮袋，已經被擠得東倒西歪。
出門前，我媽特意囑咐了三遍：「遠子，那是你親姨家的妹妹，大過年的，能忍就忍，別讓你姨臉上掛不住，平安把人帶回來就行。」
我深吸一口氣，默念了三遍「平安是福」，鬆開了手剎。車子緩緩滑出小區，駛入了擁堵的早高峰。
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這只是噩夢的開始。
上了高速大概一小時，車流像蝸牛一樣蠕動。封閉的車廂里，那個六歲的孩子開始躁動不安，踹著我的座椅靠背，嘴裡喊著餓。
「舅舅，我要吃火鍋！」孩子尖叫著。
我剛想說服務區馬上就到了，王佳已經像變戲法一樣從包里掏出了兩盒自熱火鍋。
「別在車裡吃這個，味道散不掉，而且不安全。」我皺了皺眉，這是我的底線。
「哎呀哥，小孩子餓得快，你這當舅舅的怎麼這麼狠心？你看這堵得一動不動的，哪有危險？」王佳根本沒理會我的拒絕，直接撕開了發熱包。
這是第二個要求。
哪怕我開了外循環，那種濃烈的、充滿工業香精的牛油味瞬間充斥了整個車廂，鑽進真皮座椅的每一個氣孔里。我感到一陣反胃，但我忍了。
僅僅十分鐘後，隨著一聲驚呼，孩子手裡的粉條滑落，紅油順著米白色的Nappa真皮座椅蜿蜒流下，像一道刺眼的傷疤。
「哎呀！怎麼這麼不小心！」王佳嘴上說著，卻並沒有第一時間去擦，而是抱怨道，「哥，你也真是的，這麼貴的車也不鋪個座套，多難打理啊。」
我遞過去一包濕紙巾，什麼也沒說。但我看著後視鏡的眼神，已經冷了下來。
此時，一直癱在后座玩手機的李強突然把腳翹了起來，直接架在了中央扶手箱的後沿上。
「哥，把空調開高點唄，這真皮涼颼颼的。」
我從後視鏡里看到，他把鞋脫了。那是一雙灰色的棉襪，大腳趾的位置破了一個洞，那股令人窒息的酸腐味，混合著自熱火鍋的味道，瞬間讓我產生了生理性的缺氧。
「能不能把鞋穿上？」我打開了車窗縫隙，冷風灌進來，卻吹不散那股味道。
「穿著鞋不得勁兒！哥，開到30度吧，暖和點。」李強理直氣壯地提了第三個要求。
我默默地把空調調到了24度，同時也把音樂的聲音調大了一些，試圖掩蓋后座傳來的咀嚼聲和李強刷抖音的外放聲。
「哥，你這聽的什麼歌啊，沒勁。」王佳突然湊過來，手指在我的中控大屏上戳來戳去，「連我的手機，我這有幾首剛下的DJ，特帶勁，給李強提提神。」
這是第四個要求。
沒等我同意，她已經熟練地打開了藍牙配對。顯然，她對這款車的系統並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是有備而來。
刺耳的土味DJ在昂貴的音響系統里轟炸開來，低音炮震得我腦仁生疼。李強似乎很享受，跟著節奏晃著那隻破了洞的腳。而那個孩子，則在這樣的噪音中興奮地尖叫。
我戴上降噪耳機，只開了通透模式，為了聽清路況。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我像個格格不入的司機，拉著一車並不屬於我的喧囂。
車子終於挪到了第一個服務區。
「哥，下去買包煙，順便買幾瓶紅牛，剛才那火鍋太咸了。」李強像大爺一樣指揮道，絲毫沒有下車的意思，「我這手機沒電了，回頭轉你。」
第五個要求。把表哥當傭人使喚，還要讓人墊錢。
我看著他手裡那個明明亮著螢幕的手機，冷笑了一聲，但還是下了車。我想透口氣，哪怕是服務區廁所門口充滿了氨水味的空氣，也比車裡清新。
我在便利店買了水和煙，結帳的時候，看著那一排排昂貴的禮盒，心裡突然湧起一股悲涼。我這麼努力工作，買好車，買年貨，就是為了體面地回家，讓父母高興。可現在，這份體面正在被后座的那一家三口一點點撕碎。
回到車上，把東西扔給李強。他連句謝謝都沒有，熟練地拆開中華煙，就要點火。
「車裡禁煙。」我這一次的聲音很硬。
李強愣了一下，訕訕地把煙夾在耳朵上：「行行行，大經理講究多。」
再次上路，距離老家還有兩百公里。
王佳突然拍了拍我的椅背：「哥，剛才我看後備箱太擠了。待會兒到下個服務區，把你那些年貨挪一挪唄？把你給大舅買的那些蛋白粉、保健品啥的，拿出來放你腳下或者副駕抱著。我看那蛇皮袋有點壓扁了，裡面可是我給婆婆帶的貴重特產。」
第六個要求。
我的手猛地抓緊了方向盤。那幾盒蛋白粉，是我托朋友從國外帶回來的，那是給我剛做完手術的父親補身體的救命東西。在她眼裡，竟然不如她那一袋子不知道是什麼的「土特產」金貴？
「放不下就扔了。」我冷冷地回了一句。
「哎你這人怎麼說話呢？」王佳的聲音尖了起來，「那是我的東西！你那破蛋白粉能值幾個錢？我這可是……」
「閉嘴。」
我低吼了一聲。車廂里瞬間安靜了下來，只剩下那首還在循環播放的土味DJ。
王佳似乎被我的反應嚇到了，嘟囔了幾句「小氣鬼」便不再說話。李強則在那邊眼神閃爍，不停地發著微信，偶爾偷偷瞥一眼後視鏡里的我。
天色漸暗，高速上開始飄起了雪花。雨刮器在這個寂靜而壓抑的空間裡，發出單調的「刮擦、刮擦」聲。
我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父親發來的語音。我點開，那個蒼老而熟悉的聲音傳來：「遠子，到哪了？路上慢點，不著急，雪大。我和你媽包了你愛吃的茴香餡餃子，等你回來下鍋。」
語音只有短短7秒，我卻在耳機里循環播放了三遍。那一刻，我的眼眶有點熱。這才是家，這才是親人。而后座的這些人，不過是有血緣關係的強盜。
距離老家還有最後80公里。
王佳似乎覺得氣氛緩和了一些，又或者是他們覺得時機成熟了。她清了清嗓子，身體前傾，趴在我的椅背上，圖窮匕見地提了第七個要求。
「哥，那個……跟你商量個事兒唄。」她的語氣里透著一股精明算計後的甜膩，「反正你回家也就陪大舅嘮嗑，初二到初六你也用不上車。這車這麼大，停村裡也費勁。」
她頓了頓，看我沒說話，膽子大了起來：「李強年前剛談了個大生意，需要個好車撐撐場面。你看，能不能把車借我們開幾天？初六就還你。油費我們自己出，夠意思吧？」
我透過後視鏡，看到了李強那雙貪婪而急切的眼睛。他不再玩手機了，死死地盯著我的後腦勺，像是一隻餓狼盯著一塊肥肉。
他甚至還急不可耐地補了一句，把胸脯拍得啪啪響：「哥你放心，我開了十幾年車了，絕對的老司機，技術穩得很！這車到我手裡，肯定比你自己開還愛惜，掉一塊漆你拿我是問！」
我看著他那隻穿著破洞襪子、還搭在扶手箱上的腳，心中湧起一股荒謬的諷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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