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六晚上六點半,老房子的客廳里,那盞用了十幾年的白熾燈發出輕微的滋滋聲,把餐桌上的氣氛照得慘白。
桌子正中央擺著一盤紅燒肉,色澤紅亮,糖放得很多,膩得有些發慌。這是侄子最愛吃的菜,我不愛吃甜口,但只要侄子回來,這道菜就是雷打不動的主角。

父親坐在主位,手裡捏著那尊他引以為傲的小酒盅,眼神在我和弟弟林浩之間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正在埋頭玩平板的侄子身上,臉上堆滿了慈祥。
「淺淺啊,」父親抿了一口酒,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進了死水裡,「聽說你單位剛發了年終獎?」
我心裡「咯噔」一下,捏著筷子的手指緊了緊。那是檔案局發的精神文明獎,統共也就三千塊錢,還沒在卡里捂熱乎,父親的消息倒是比銀行簡訊還靈通。
「嗯,發了一點。」我低頭夾了一根青菜,儘量讓語氣聽起來平靜,「不過剛交了明年的取暖費和物業費,也沒剩多少。」
父親的眉頭瞬間皺了起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頓,發出清脆的「叮」的一聲。侄子被嚇了一跳,抬頭看了看爺爺,又繼續低頭玩遊戲。
「你這孩子,怎麼跟爸說話還藏著掖著的?」父親有些不悅,隨即話鋒一轉,「是這樣,你侄子那個雙語幼兒園,下學期要漲價了。我和你媽算了一下,一個月還差個三千塊的缺口。以後這錢,你每個月給補上吧。」
空氣在這一瞬間仿佛凝固了。我慢慢放下筷子,目光越過那盤甜膩的紅燒肉,看向坐在我對面的弟弟林浩。
他穿著一套剪裁得體的深藍色西裝,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手腕上那塊綠水鬼手錶在燈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那是我們全家的驕傲,名牌大學畢業,網際網路大廠P7經理,年薪三十萬的社會精英。
而我呢?32歲,單身,私企檔案管理員,每天在滿是灰塵的舊紙堆里打轉,手指指腹永遠因為翻閱紙張而乾燥起皮。我的月薪是5000塊,扣除五險一金,到手只有4000齣頭。
2.
父親見我不說話,加重了語氣:「聽到沒有?你是姑姑,幫襯一下侄子是天經地義的。再說你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留那麼多錢幹什麼?」
一股難以名狀的荒謬感湧上心頭,壓得我喘不過氣。我抬起頭,直視著父親的眼睛,然後緩緩轉向那個一直低頭扒飯、一言不發的弟弟。
「爸,你讓我每月贊助侄子3000塊,我平靜問弟弟:你年薪三十萬,我年薪六萬,咱倆到底誰可憐誰?」
這句話一出,飯桌上的空氣徹底凍結了。弟媳正在給侄子剝蝦,手一抖,蝦仁掉在了桌上。母親在廚房端湯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一臉驚恐地看著我。
父親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亂響:「林淺!你這是什麼態度!你弟那是大錢,要還房貸,要養車,要社交應酬!他的錢都有大用處!你那點死工資,存著也是發霉,拿出來給你侄子受教育怎麼了?你弟以後出息了,還能少了你的好處?」
「好處?」我冷笑一聲,視線落在面前那個早已有了茶垢的舊瓷杯上。這是我專用的杯子,用了五年,父親從未想過給我換新的。而弟弟面前,擺著的是父親專門為了他回來吃飯而買的水晶高腳杯,晶瑩剔透,一塵不染。
「爸,從小到大,您就說弟弟是干大事的,我是顧家的。好,我認了。但他現在年薪三十萬,是我的五倍!他的一塊表夠我干一年半!您覺得讓我這個連護手霜都只敢買9.9元包郵的人,去補貼一個開奧迪、戴名表的中產階級,這合理嗎?」
3.
「姐……」一直沉默的林浩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絲沙啞。
我看向他,原本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帶著優越感說一句「不用姐的錢」,或者是輕蔑地嘲笑我的斤斤計較。但沒有。
他依舊低著頭,沒有看我,只是放在膝蓋上的那隻手,正在不受控制地輕微顫抖。他的左手死死地按住右手的手腕,像是在壓抑著某種巨大的痛苦或者……恐懼。
「怎麼?林大經理也覺得我的錢好拿?」我諷刺道。
「你給我閉嘴!」父親抓起手邊的筷子就朝我扔過來,筷子砸在我的肩膀上,生疼。「你弟每天工作壓力多大你知道嗎?他那是腦力勞動!你就在檔案室那個破地方坐著,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你有什麼臉跟他比?這錢你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不然以後別進這個家門!」
我看著父親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心裡的最後一點溫情也在慢慢冷卻。在這個家裡,我永遠是那個可以被隨意犧牲的「邊角料」。
「我不出。」我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包,「他的房貸是他自己選的豪宅,他的車是他自己要買的豪車。既然有本事掙三十萬,就該有本事養活自己的兒子。我養不起。」
說完,我不顧身後父親的咆哮和母親的哭勸,轉身走向玄關換鞋。就在我彎腰穿鞋的時候,視線無意間掃過了弟弟放在鞋櫃旁的那雙高檔皮鞋。
4.
鞋面擦得鋥亮,那是父親每次都要炫耀的「義大利手工皮鞋」。但因為角度原因,我看到了鞋底的側面。
那一刻,我愣住了。那雙鞋的鞋底側緣,磨損得異常嚴重,甚至邊緣已經有些開膠,露出了裡面的襯底。那根本不像是一個每天坐在高級寫字樓里、出入都有車代步的金領穿的鞋,反倒像是一個每天要走上幾萬步、在水泥地上反覆摩擦的苦力穿的鞋。
我心頭閃過一絲疑惑,但身後的罵聲讓我沒空多想。我推開門,逃也似地離開了那個家。
那一晚,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我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擁有了一切的弟弟,還要來啃我這口乾糧?為什麼明明我已經活得如此小心翼翼,父親還要覺得我付出得不夠?
兩天後的下午,我正在單位整理一批發霉的舊檔案,手機突然響了。是母親打來的。母親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哭腔:「淺淺啊,你別怪你爸,他也是急壞了。你就……你就幫幫你弟吧,他也不容易啊。」
我深吸一口氣,強壓著火氣:「媽,他哪裡不容易?年薪三十萬,住著兩百平的大平層,開著奧迪A6,這叫不容易?那我這種租著老破小、騎電動車上班的叫什麼?叫要飯的嗎?」
「不是……不是那個意思……」母親支支吾吾,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總之……總之你弟他現在手頭緊,你就當是借給他的,行不行?」
5.
「借?」我敏銳地抓住了這個字眼,「他那麼高的工資,怎麼會手頭緊?媽,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沒……沒有!能有什麼事!就是……哎呀你不給就算了!」母親像是被人踩了尾巴,慌亂地掛斷了電話。
看著黑掉的手機螢幕,那種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那雙磨損嚴重的皮鞋,弟弟顫抖的手,還有那天飯桌上,侄子鬧著要玩手機時,弟弟猛地把手機抽回去的過激反應……
當時我也只是瞥了一眼,現在回想起來,那個瞬間亮起的螢幕上,似乎並不是什麼工作群的消息,而是綠色的聊天介面,上面滿屏都是紅色的感嘆號,還有幾個醒目的大字——【最後通牒】。
一個年薪三十萬的大廠經理,會被誰下最後通牒?難道是賭博?還是被騙了?不管是哪種,我必須弄清楚。如果這3000塊只是個開始,那這個家,恐怕就要變成一個無底洞了。
第二天中午,我特意請了半天假。我知道弟弟的公司在市中心最繁華的CBD,那是父親每次提起都要昂起頭的地方。我換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戴上口罩,來到了那棟高聳入雲的寫字樓下。
我想當面問問他,如果真的是遇到了難處,為什麼不能實話實說?為什麼要聯合父親來逼迫我?
6.
正午十二點,寫字樓里湧出了大批掛著工牌、衣著光鮮的白領。他們三三兩兩地討論著項目、股市和下午茶。我站在大堂門口的噴泉旁,搜尋著弟弟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