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直到一點鐘,人流漸漸稀少,我也沒看到弟弟。我正準備拿出手機給他打電話,或者直接去前台問問「林浩經理」在幾樓。
突然,我的餘光瞥見了寫字樓側面,那個不起眼的便利店角落。透過落地玻璃窗,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他正蹲在便利店最裡面的貨架死角,那個位置一般是用來堆放雜物的,很少有人會注意。此時此刻,那個在家裡永遠挺直腰杆、穿著高定西裝的弟弟,正毫無形象地蹲在地上。
他身上的西裝外套被脫了下來,小心翼翼地疊成方塊,墊在一張報紙上,放在膝蓋上,生怕弄髒了一點點。
而他的上半身,穿著一件黃色的馬甲,那鮮艷的顏色刺痛了我的眼睛——那是某外賣平台的騎手制服。
我感覺腦子裡「轟」的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炸開了。我下意識地走近了幾步,隔著玻璃,我看得更清楚了。
他手裡捧著一碗最便宜的桶裝泡麵,連根火腿腸都沒加。他吃得很快,狼吞虎咽,湯汁濺了一滴在下巴上,他趕緊用手背胡亂抹掉,然後繼續往嘴裡塞面。
那個在飯桌上挑剔紅燒肉太甜、魚不夠新鮮的弟弟,此刻正像個餓死鬼一樣,吞咽著這些廉價的碳水化合物。在他旁邊,放著一個略顯陳舊的黃色頭盔,和一個螢幕碎裂的手機。
7.
我站在玻璃窗外,看著這一幕,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倒流了。原來,所謂的「年薪三十萬」,所謂的「大廠P7」,所謂的「忙得腳不沾地」,竟然是這樣?
那一刻,我心裡的憤怒突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巨大的荒謬和寒意。既然他已經淪落到送外賣,為什麼還要在家裡裝富?父親讓我每個月出的那3000塊錢,到底真的是給侄子交學費,還是在幫他填什麼更可怕的窟窿?
我沒有直接衝進去。我在外面等了十分鐘。看著他吃完面,把湯都喝得乾乾淨淨。然後,他站起身,熟練地脫下外賣馬甲,塞進隨身的大背包里,又拿起那件西裝外套。
他對著便利店玻璃的反光,仔仔細細地穿上西裝,系好扣子,整理領帶,甚至還掏出一把小梳子,把被頭盔壓亂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轉眼間,那個疲憊的外賣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又是一個風度翩翩的「林經理」。
他走出便利店,走向寫字樓背後的非機動車停車區,跨上了一輛二手的電動車,重新套上了那件黃色馬甲。
二十分鐘後,我跟著他到了一個破舊的城中村。他在一棟筒子樓的三樓停下,掏出鑰匙。
「林浩。」我站在樓梯口,叫住了他。
他的背影猛地一僵,手裡的鑰匙掉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慢慢回過頭,看到是我,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那種精心維持的「精英面具」,在這一刻徹底粉碎。
8.
他下意識地想擋住身後的門,又想遮住身上的外賣馬甲上的Logo,手忙腳亂,狼狽不堪。「姐……你……你怎麼在這兒……」他的聲音在發抖,比那天在飯桌上還要劇烈。
「這就是你的大平層?這就是你的三十萬年薪?」我一步步走上台階,逼視著他。
「姐,你聽我解釋,我……」
「解釋什麼?解釋你為什麼騙爸媽?解釋你為什麼明明連泡麵都快吃不起了,還要裝大款?解釋那3000塊錢到底是幹什麼用的!」我終於忍不住吼了出來。
林浩看著我,眼圈突然紅了。他腿一軟,竟然順著牆根蹲了下去,雙手抱著頭,發出了壓抑已久的哭聲。「姐……我完了……我全完了……」
在那個充滿霉味的樓道里,他斷斷續續地告訴了我真相。早在半年前,他就被公司裁員了。
網際網路寒冬,加上他之前跟風P2P暴雷和股市腰斬,那是幾百萬的窟窿。為了還債,他偷偷賣掉了那輛奧迪和豪宅,也不敢跟家裡說。
「為什麼不直說?」我問。
「直說?姐,你不知道爸那個嘴嗎?」林浩抬起頭,滿臉是淚,眼神里全是絕望,「從小到大,他每天都在說『隔壁老王的兒子考了第一』、『老王的兒子進了國企』、『老王的兒子買了新車』。我在他眼裡不是兒子,是贏過隔壁老王的工具!」
林浩抓著頭髮,聲音嘶啞:「上次我回家試探著說了一句工作壓力大想辭職,爸直接指著我鼻子罵,說我要是混得不如老王家那小子,他就喝農藥死給我看!他牛皮都吹出去了,說我年薪百萬。我要是說我失業了送外賣,這比殺了他還難受……」
「所以你就讓我出那3000塊?」我氣得渾身發抖,「你拿我的錢去還網貸利息?」
「爸……爸知道。」林浩突然的一句話,讓我如遭雷擊。
「你說什麼?」
林浩低著頭,不敢看我:「上個月催收打給爸了。爸……幫我擋回去了。他私下裡把自己養老的那五萬塊錢給了我……讓我先堵上。」
轟——我腦子裡最後的一根弦斷了。原來如此。原來父親早就知道了!
他知道引以為傲的兒子已經是個空殼子,他知道所謂的「年薪三十萬」是個笑話。但他選擇了裝傻。
因為他接受不了「兒子失敗」這個事實,接受不了他在親戚、在隔壁老王面前丟臉。所以,他選擇維護這個謊言。為了維持這個謊言,他不僅掏空了自己的養老錢,現在,還要把手伸向我,伸向那個被他一直看不起、一直忽視的女兒!
他逼我出那3000塊,不是為了孫子,是為了幫兒子拆東牆補西牆,更是為了幫他自己保住那張並不存在的「老臉」!
9.
我看著蹲在地上的弟弟,心中湧起的不再是憤怒,而是徹骨的寒冷。「姐,你別告訴爸我知道他知道……我們都在裝,都在演……我真的沒辦法了……」
我看著他那雙因為送外賣而被風吹得皸裂的手,還有那塊在手腕上顯得格外刺眼的「綠水鬼」。「這表也是假的吧?」我問。
林浩顫抖著摘下手錶:「是……拼多多五十塊買的。爸說……大經理手上不能空著,讓人看不起。」
「起來。」我冷冷地說,「跟我回家。」
當我和穿著外賣馬甲的林浩出現在家門口時,正在看電視的父親手裡的遙控器掉在了地上。母親從廚房跑出來,看到這一幕,手裡的盤子「啪」地一聲摔得粉碎。
我走到桌邊,把那塊假冒的綠水鬼「噹啷」一聲扔在父親面前的茶几上。然後,我又把林浩那個黃色的外賣頭盔,重重地放在了父親最愛的那套紫砂茶具旁邊。
那一黃一綠,在客廳里顯得格外刺眼。「爸,」我看著臉色煞白的父親,語氣前所未有的平靜,「這就是您嘴裡的年薪三十萬。這就是您引以為傲的大廠經理。」
父親的嘴唇哆嗦著,眼神在我和林浩之間游移,最後停留在那個頭盔上。他想發火,想罵人,但張了張嘴,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其實他早就知道了,只是這一刻,遮羞布被我無情地扯了下來。
「那3000塊錢,我不會出。」我看著父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不是我不顧親情,而是我不想用我的血汗錢,去供養您的面子。」
「淺淺……你……」母親哭著想來拉我。
我退後一步,避開了母親的手。「爸,面子不值錢,命才值錢。隔壁老王過得好不好跟我們沒關係,但如果您再為了您的虛榮逼弟弟演戲,逼我掏錢,這個家,才是真的完了。」
說完這句話,我轉身走出了家門。外面的天已經黑了,路燈昏黃。
我把手伸進口袋,指尖觸碰到了那張冰涼的工資卡。那裡面只有幾千塊,但那是真實的、乾淨的、屬於我自己的。
身後那扇門裡,或許會有爭吵,或許會有哭泣,但那已經不再是我需要背負的枷鎖。
我迎著夜晚的涼風,裹緊了大衣,大步向前走去。今晚的風有點涼,但我第一次覺得,呼吸是這麼順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