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本就是我應得的。
我沒有在老房子裡繼續住下去。
那個地方,有太多壓抑和痛苦的回憶。
我聽從了張姨的建議,在郊區一個環境很好的老年公寓,租下了一個帶陽台的單間。
那裡有花園,有活動室,有專業的護理人員,更重要的,是有許多和我一樣的同齡人。
搬家的那天,我整理著老伴留下的遺物。
她走了快十年了,我一直沒捨得動她的東西。
在衣櫃的最底層,我發現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上了鎖的舊木箱。
我找遍了家裡所有的鑰匙,終於在老伴一個首飾盒的夾層里,找到了一把小小的、已經生了銅銹的鑰匙。
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轉,「咔噠」一聲,木箱打開了。
箱子裡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本用塑料袋包得整整齊齊的存摺,和一封信。
信封已經泛黃,上面的字跡是那麼熟悉。
是我的妻子,留給我的。
我顫抖著手,打開了那封信。
「建國吾夫: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大概已經走了很久了。
請原諒我的自私,偷偷藏了這筆錢。
這不是我的私房錢,這是我為你攢下的養老錢。
你這個人,心太軟,對兒子太好,什麼都想著他。
我怕我走了以後,你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了他,自己到老了,連個體面的晚年都沒有。
浩浩這個孩子……我知道你愛他,我也愛他。
但是,他被我們慣壞了。
他的骨子裡,太自私了。
我說了你幾次,你總不信,總覺得他會長大。
我怕啊,建國,我怕他長不大,怕他會把你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所以,我留了這筆錢。
這是我們的退路,更是你一個人的退路。
答應我,無論如何,這筆錢,都不要讓他知道。
在你需要的時候,用它來讓自己過得好一點。
我們這一輩子,太苦了,太累了,都在為別人活。
如果……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浩浩讓你傷透了心。
答應我,為自己活一次。
去看看我們年輕時說好要去的山,要看的海。
別委屈自己。
愛你的,秀蘭。」
信紙,被我的眼淚一滴滴打濕,暈開了陳舊的墨跡。
我抓著那封信,像個迷路的孩子找到了回家的路,放聲大哭。
原來,這個世界上,最懂我的人,早就已經離我而去了。
她什麼都知道。
她早就看透了兒子的本性,她早就預見了我可能的結局。
她在生命的最後,還在為我鋪設著最後的退路。
那本存摺里,有三萬塊錢。
是她那些年一分一分,從牙縫裡省下來的。
我抱著那個木箱,仿佛抱著妻子最後的體溫。
巨大的悲傷過後,是無與倫-比的慰藉和力量。
我不再孤單。
我的選擇,得到了來自天堂的她的肯定。
我擦乾眼淚,小心翼翼地把信和存摺收好。
我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心裡做了一個決定。
我拿出紙和筆,開始笨拙地規划起了我的第一次旅行。
第一站,雲南。
那是秀蘭生前,念叨了無數次,卻始終沒能去成的地方。
這一次,我要帶著她,一起去。
我離開後,陳浩和小麗的生活,據說一落千丈。
這些消息,都是張姨在電話里,斷斷續續告訴我的。
失去了我這個穩定的「金主」,他們的生活很快就暴露了最真實、最脆弱的一面。
那輛他們視若珍寶、用來撐門面的小轎車,在逾期了三個月後,被銀行派來的人毫不留情地拖走了。
據說拖車那天,小麗追著拖車跑了半條街,哭喊著,咒罵著,像個瘋子。
婚房賣了,他們無家可歸。
陳浩本想帶著小麗回我那套老房子暫住,卻發現我早已把房子租了出去,租給了一對剛畢業的年輕情侶。
他們只能在外面租房。
但由奢入儉難,習慣了高消費的他們,根本無法忍受廉租房的逼仄和髒亂。
更大的矛盾,來自於小麗的娘家。
她那位需要「急用錢」的母親,病情並沒有她說的那麼嚴重,但確實需要一筆不小的手術費。
以前,這筆錢,陳浩可以眼都不眨地從我這裡拿走,在岳母家掙足了面子。
現在,他連一千塊都掏不出來。
小麗的娘家人,對他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從前的「好女婿」,變成了「沒本事的窩囊廢」。
據說,每次陳浩上門,都會被小舅子指著鼻子罵,說他只會啃老,現在老啃不動了,就成了廢物。
失去了經濟來源,維繫他們夫妻關係的最後一根紐西也斷了。
爭吵,成了他們生活的常態。
小麗指責陳浩無能,沒有了我,就什麼都不是。
她罵他是「成年巨嬰」,「養老脫貧」的失敗案例。
陳浩則反罵小麗拜金虛榮,如果不是她無休止的攀比和索取,日子不會過到今天這個地步。
他們互相指責,互相推卸責任,把所有過錯都歸咎於對方。
終於,在一場激烈的爭吵中,兩人大打出手。
鄰居報了警,事情鬧得人盡皆知。
出警局後,他們辦了離婚。
房子是我的,車子被拖走了,存款更是沒有。
陳浩幾乎是凈身出戶。
更糟糕的是他的名聲。
我們小區的「光榮事跡」,加上小李記者那篇報道的發酵,讓他在他們公司也出了名。
領導找他談話,同事對他指指點點。
沒過多久,他就因為「影響公司形象」,被變相辭退了。
一個三十多歲,沒有一技之長,習慣了養尊處優的男人,突然被拋入殘酷的社會。
他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只能去租最便宜的、終日不見陽光的地下室。
為了活下去,他開始去打零工。
去建築工地搬磚,去餐廳後廚洗碗,去街上發傳單。
他第一次嘗到了生活的艱辛。
第一次知道,原來錢,是那麼難掙。
第一次明白,過去那些他唾手可得的安逸生活,背後是我一分一分省下來的血汗。
張姨說,有人看到他,在工地上啃著冰冷的饅頭,一邊吃,一邊掉眼淚。
我聽著,心裡沒有報復的快感,也沒有絲毫的同情。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
摔的這一跤,也許會疼很久。
但只有疼了,他才有可能,學會自己站起來。
在老年公寓的生活,比我想像的還要好。
我開始了我的第一次旅行,第一站,就是雲南大理。
我站在蒼山腳下,面對著洱海,從包里拿出了秀蘭的黑白照片。
風吹過湖面,帶來濕潤的水汽,像她溫柔的撫摸。
我在洱海邊買了一束最美的鮮花,放在照片前。
「秀蘭,我來了,我們一起來看洱海了。」
我對著照片,輕聲說著話,把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了她。
仿佛她就在我身邊,靜靜地聽著。
旅途中,我不再是那個沉默寡言、滿心愁苦的老頭。
我結識了很多同來旅行的老年朋友,我們一起爬山,一起逛古城,一起品嘗當地的美食。
我學會了用新買的智慧型手機。
我拍下藍天白雲,拍下古城的石板路,拍下自己發自內心的笑容。
我註冊了微信,笨拙地學著發朋友圈。
第一條朋友圈,我發了一張自己在花海里的照片,配文是:「人生第一次為自己活,感覺真好。」
這條朋友圈,在我的老同事、老鄰居群里,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他們紛紛點贊、評論,驚訝於我的變化。
「老陳,你這是返老還童了啊!」
「這精神頭,比我們這些沒退休的還好!」
張姨也給我發來語音:「老陳,看到你這樣,我真替你高興!」
旅行回來後,我的生活更加充實了。
我報名參加了老年大學的書法班和國畫班。
我從小就喜歡這些,但為了生計,這個愛好被塵封了幾十年。
如今,當我重新拿起毛筆,在宣紙上寫下第一個字時,那種從心底湧出的滿足感,是任何物質都無法比擬的。
我用賣房的一部分錢,在銀行專業人士的建議下,做了一些穩健的理財。
每個月的收益,加上我的退休金,足夠我過上非常體面和舒適的生活。
我不再穿那些洗得發白的舊衣服,我學會了給自己添置幾件合身、舒適的新衣。
我不再頓頓清水煮麵,我會去超市買新鮮的蔬菜和魚肉,給自己做一頓豐盛的晚餐。
我的背,不知不覺挺直了。
臉上的皺紋似乎也舒展了開來,眼神不再是過去的渾濁和麻木,而是清明、平和。
老年公寓里的朋友都羨慕我的狀態,說我是他們這裡的「精神領袖」。
我笑了笑。
我不是什麼領袖。
我只是一個終於找回了自己的普通老人。
我真正體會到了,為自己而活,是怎樣的一種快樂。
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不依附於任何人的、踏實而自由的幸福。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是一年。
這一年裡,我再也沒有接到過陳浩的電話。
他像一顆墜入大海的石子,消失在了我的生活里。
我以為,我們父子的緣分,就這樣盡了。
直到有一天,張姨給我發來了一張照片。
照片是在一個建築工地的門口拍的,有些模糊。
一個穿著滿是泥漿的工服的男人,正蹲在路邊,狼吞虎咽地吃著盒飯。
他曬得黝黑,瘦得脫了相,如果不是那熟悉的輪廓,我幾乎認不出,那個人是我的兒子,陳浩。
張姨說,這是她女婿公司的工地,她女婿無意中看到了,覺得像,就拍了下來。
我看著那張照片,久久沒有說話。
又過了幾個月,一個深夜,我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一條簡訊,來自一個陌生的號碼。
「爸,對不起,我錯了。」
簡簡單單的七個字。
沒有稱呼,沒有署名。
但我知道是他。
一年多的苦難生活,似乎終於讓他開始反省了。
他或許是在某個又冷又餓的夜晚,想起了我曾經為他端上的那碗熱湯麵。
或許是看到了工友手機里,我發的那些旅行、寫字、畫畫的朋友圈,那裡面容光煥發、笑容燦爛的我,是他從未見過的樣子。
這種巨大的反差,可能比任何說教都更能刺痛他。
他終於明白,他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予取予求的提款機,更是一個曾經願意為他付出一切的父親。
他終於意識到,他自己錯得有多離譜。
我拿著手機,看著那條簡訊。
我想像著他發這條簡訊時的心情,是悔恨,是愧疚,還是又一次走投無路時的表演?
我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了。
幾天後,老年公寓的門衛告訴我,有個自稱是我兒子的人,在門口徘徊了很久,最終還是沒進來。
他遠遠地看著我,和幾個老夥計在花園裡下棋、聊天、談笑風生。
然後,他默默地轉身離開了。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來打擾過我。
他開始努力工作,償還他欠下的債務。
聽說,他在工地上因為肯干、能吃苦,得到了工頭的賞識,成了一個小包工頭。
他開始學著,去做一個負責任的男人。
他開始,學著自己走路。
又過了半年,是春節。
除夕的下午,老年公寓的門衛打來電話,說有人給我送了年貨,放在門衛室了。
我下樓去看。
一個普通的紙箱,裡面是一些不貴,但很實用的東西。
一袋好米,一桶好油,還有一些適合老年人吃的堅果和麥片。
箱子上面,貼著一張小紙條,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幾個字。
「爸,新年快樂。」
門衛說,送東西來的是個年輕人,黑黑瘦瘦的,放下東西,說了句「麻煩轉交給我爸」,就轉身走了。
我站在公寓大堂,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看到了那個漸行漸遠的背影。
他的背,比一年前,挺直了許多。
我沉默了片刻,把那箱東西,搬回了我的房間。
張姨來串門,看到了箱子,問我:「老陳,這是……浩浩送來的?」
我點了點頭。
「那你……原諒他了?」她小心翼翼地問。
我笑了笑,給她倒上一杯熱茶。
「張姨,這跟原不原諒,沒關係了。」
「我們只是,都有了各自的生活。這樣,挺好。」
是啊,挺好。
我不再需要那句遲來的道歉來證明我的正確。
他也不再需要依附於我才能生存。
我們終於成了兩個獨立的個體,保持著一個雖然遙遠,但卻安全的距離。
這或許,就是我們父子之間,最好的結局。
故事的最後,在一個美麗的黃昏。
我穿著寬鬆的練功服,在老年公寓的花園裡,隨著舒緩的音樂,打著太極。
夕陽的餘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內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安寧和自由。
我終於過上了屬於我自己的,一個有尊嚴、有質量的晚年。
這就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