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鐵的車輪碾過鐵軌,發出規律而沉悶的轟鳴。
這聲音像是一首催眠曲,將車廂里的喧囂都隔絕在外。
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那些熟悉的城市輪廓被拉扯成模糊的線條,最終消失在地平線之下。
我靠在椅背上,感覺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都徹底放鬆下來。
張偉掛斷了電話。
電話那頭,婆婆王翠花的咒罵聲戛然而止。
整個世界瞬間清凈了。
他垂下眼,手指在螢幕上划過,乾脆利落地將那個號碼拖進了黑名單。
「好了。」
他對我輕聲說,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看著他,從他平靜的側臉里,看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決絕。
我們結婚五年,這五年里,他一直扮演著孝順的次子角色。
無論婆婆和大哥提出多麼不合理的要求,他總是盡力滿足。
他說,父母養大他不容易,大哥從小身體不好,他這個做弟弟的多擔待一些是應該的。
我曾以為,他會這樣忍耐一輩子。
可今天,他用行動告訴我,再堅韌的彈簧,也有被壓斷的一天。
記憶的閥門被那通電話猛地擰開,酸澀的過往爭先恐後地湧入腦海。
半個月前,大嫂李莉就在家庭群里活躍得像個開屏的孔雀。
她先是發了一張五星級酒店大堂的水晶吊燈照片,璀璨奪目。
「寶寶的滿月宴,場地總算定下來了,這環境還行吧?」
下面立刻跟了一串親戚們的吹捧。
「大氣!」
「莉莉真有眼光!」
緊接著,她又甩出九宮格的菜品圖,道道都是硬菜,龍蝦鮑魚,看著就價格不菲。
「菜單也初步定了,大家看看還有什麼想吃的,儘管提。」
群里又是一片沸騰。
我和張偉的名字就在那個群里,卻像兩個透明的符號。
從頭到尾,沒人問過我們一句,也沒人單獨通知我們時間地點。
我們心知肚明,這又是一次慣常的無視。
直到滿月宴的前三天,婆婆才給張偉打了個私人電話。
電話的內容簡單粗暴。
「你侄子辦滿月,你們倆就別來了。」
張偉當時還愣了一下,問為什麼。
婆婆的聲音里滿是不耐煩和鄙夷。
「來幹什麼?你媳婦那小家子氣的樣子,穿得寒酸,到時候給我丟人現眼。」
「你們倆把禮金隨了就行,八千八,圖個吉利。」
「錢直接轉給我就行。」
說完,不等張偉回應,她就掛了電話。
我當時就坐在張偉旁邊,聽得一清二楚。
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緩緩收緊,疼得我喘不過氣。
原來在他們眼裡,我們連作為賓客的資格都沒有。
我們只是兩個需要按時上繳費用的帳戶。
張偉的臉在那一刻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我。
我從他的眼神里讀懂了長久以來的壓抑和疲憊。
我朝他笑了笑,輕輕說:「好啊,那就隨禮吧。」
他眼底閃過驚訝,隨即化為沉重的默然。
他以為我又要像以前一樣,選擇忍氣吞聲。
那天晚上,我們誰都沒有再提這件事。
第二天,我請了年假。
張偉也向公司遞交了休假申請。
我們沒有收拾太多行李,只帶了必需品。
我用婆婆要求的「禮金」,訂了兩張去西安的高鐵票,還有市中心一家能俯瞰古城牆的酒店。
出發那天,天氣晴朗得過分。
我們拉著行李箱,走在去車站的路上,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一隻掙脫了牢籠的鳥。
現在,我們就在這輛開往自由的列車上。
「叮咚。」
手機提示音響起。
是大哥張強的號碼發來的簡訊,內容是婆婆的銀行卡號,後面跟著一句頤指氣使的命令。
「立刻把三萬塊錢打過來!酒店經理等著結帳呢!你們想讓全家人的臉都丟盡嗎?」
張偉看了一眼,面無表情地刪除了簡訊。
手機再次響起,這次是大哥的電話。
張偉劃開接聽,開了免提。
「張偉!你什麼意思?媽的電話不接,錢也不轉,你是要造反嗎?」
大哥的聲音暴躁如雷,隔著聽筒都能感受到他的怒火。
張偉的語氣卻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
「大哥,誰辦的宴席,誰請的客,誰去結帳,天經地義。」
「你辦滿月宴,我為什麼要付錢?」
「你放屁!媽說了,這錢就該你們出!以前哪次家裡的事不是你掏錢?現在裝什麼蒜!」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張偉的聲音里沒有一絲波瀾。
「我們沒去,連一口菜都沒吃上,這錢,我們不會付。」
「你……」
大哥似乎被噎住了,電話那頭傳來嘈雜的背景音,有親戚的議論,還有酒店工作人員的催促。
過了幾秒,婆婆尖利的聲音蓋過了一切。
「張偉!你這個白眼狼!你要是不馬上把錢轉過來,我就去你單位鬧!去你媳份單位鬧!讓你們倆都沒法做人!」
這套威脅,她用了五年,屢試不爽。
可這一次,她失算了。
我聽到張偉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裡帶著濃濃的嘲諷。
「好啊,媽,你去鬧。」
「正好讓我們的領導和同事都評評理,看看是你這個當媽的不講理,還是我們做兒子的不孝順。」
「看看他們是怎麼評價一個,把自己兒子當冤大頭,辦酒席還要兒媳婦結帳的婆婆。」
電話那頭,死一般的寂靜。
張偉沒有給他們反應的時間,直接掛斷了電話。
然後,他把大哥的號碼也拖進了黑名單。
做完這一切,他轉頭看我,眼睛裡像是落入了星光。
「晚晚,我們到西安了,先去吃羊肉泡饃好不好?」
我用力地點點頭,眼眶有些發熱。
窗外的天空湛藍如洗。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們的人生,會和這片天空一樣,澄澈而開闊。
那些壓在我們身上的烏雲,正在被我們親手撥開。
手機在靜音模式下瘋狂震動,像一條被電擊的魚,在桌面上不安地跳動。
螢幕上閃爍著各種陌生的號碼,還有一些能叫出名字的親戚。
三姑,六婆,表姨,堂舅。
張家的親戚關係網,在此刻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團結。
我們正坐在西安一家老字號的泡饃館裡。
熱氣騰騰的碗里,饃塊吸飽了鮮美的羊肉湯,上面鋪著幾片肥瘦相間的羊肉,撒上一把翠綠的香菜。
香氣撲鼻,勾得人食指大動。
張偉直接將手機翻了個面,蓋在桌上。
「先吃飯。」
他掰開一雙筷子遞給我,自己則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滾燙的湯,吹了吹,送進嘴裡。
滿足地眯起了眼睛。
我也學著他的樣子,專心對付眼前的美食。
這大概是我們結婚以來,最舒心的一頓飯。
沒有小心翼翼的察言觀色,沒有話里話外的機鋒,更沒有飯桌上永恆不變的主題——「幫幫你哥」。
只有食物最本真的味道,和身邊這個人安穩的陪伴。
手機的震動終於停歇了。
我剛夾起一塊饃,一個熟悉的號碼又跳了出來。
是張偉的小姨,王翠花的親妹妹。
在所有親戚里,她算是和我們走得比較近的一個。
張偉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
「小姨。」
「阿偉啊!你們兩口子到底怎麼回事啊?怎麼能把你媽和你哥他們扔在酒店不管呢?」
小姨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急,帶著責備。
「你姐(婆婆)都快急哭了,那麼多人看著,酒店經理還報了警,這臉都丟到太平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