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那張因嫉妒和憤怒而扭曲的臉,心裡沒有憤怒,只有一種徹頭徹尾的悲哀。
這是我的弟弟。
血脈相連的弟弟。
如今卻像個不共戴天的仇人。
警察來了,我爸桑建國也被叫來了。
他看到被拷上手銬的兒子,又看看旁邊散落的油漆桶和錘子,再看看我冰冷的臉,這個一向沉默的男人,終於撐不住了,老淚縱橫。
他佝僂著背,一遍又一遍地向我道歉,求我放過桑樂。
「小檸,爸求你了,他就這一個弟弟,他要是坐了牢,這輩子就毀了……」
我看著他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十歲的臉,心裡最後一點怨恨也煙消雲散了,只剩下無盡的疲憊。
我沒有選擇追究桑樂的法律責任。
毀掉他的人生,並不能讓我感到快樂。
我只是讓警察拿來紙和筆,遞到我爸面前。
「寫一份保證書。」我的聲音平靜得沒有 起伏,「保證從此以後,你們一家,和我們家,再無任何瓜葛。生老病死,婚喪嫁娶,互不相干。你寫了,簽了字,我就撤訴。」
桑建國拿著筆的手,抖得厲害。
他抬頭看著我,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羞愧和絕望。
他知道,我這是要徹底斬斷我們之間最後 聯繫。
最終,他低下了頭,在紙上一筆一划地寫下了那份斷絕關係的保證書。
簽完字,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帶著他那個不成器的兒子,踉踉蹌蹌地離開了。
看著他們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我知道,我和那個家,真的結束了。
弟弟桑樂的事情,像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我父親桑建國。
他大病了一場。
躺在病床上,這個沉默了一輩子的男人,終於開始反思自己的人生。
一周後,他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聲音虛弱,說想單獨見我一面。
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去了。
病房裡沒有其他人,只有他一個。
他比上次見面時更加蒼老,頭髮白了大半,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
他看到我,掙扎著想坐起來。
我沒有上前扶他。
「爸,你有什麼事就說吧。」我的語氣很平淡。
他渾濁的眼睛看著我,看了很久,然後,他哭了。
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在我面前,像個孩子一樣,無聲地流著淚。
「小檸……對不起……是爸沒用……爸對不起你……」
他斷斷續續地向我道歉,為他多年的懦弱,為他對王秀蓮的縱容。
我靜靜地聽著,心裡沒有 波瀾。
道歉如果有用,還要傷害做什麼?
哭訴了一陣,他擦了擦眼淚,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小檸,有件事,我瞞了你一輩子……也瞞了所有人一輩子……其實……桑樂他……他不是我和你媽親生的。」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在我耳邊炸響。
我整個人都呆住了,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桑建國看著我震驚的表情,苦笑了一下,開始講述那個被埋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
當年,王秀蓮生下我之後,因為一直想要個兒子,到處求神拜佛,但肚子始終沒有動靜。
直到我五歲那年的一個冬天,天特別冷,下著大雪。
他們在自家門口,撿到了一個被包裹在襁褓里的嬰兒。
是個男孩。
嬰兒凍得嘴唇發紫,眼看就要不行了。
桑建國本想立刻報警,把孩子送到福利院。
但是王秀蓮,死死地抱著那個孩子,不肯鬆手。
她說,這是老天爺賜給她的兒子。
她不顧桑建國的反對,堅持要把孩子留下來自己養。
那個孩子,就是桑樂。
「因為不是親生的,你媽總覺得心裡不踏實,怕他長大了不認我們,怕別人說閒話。所以她就加倍地對他好,什麼都給他最好的,想用這種方式把他牢牢地綁在身邊,讓他覺得我們就是他唯一的親人。」
「而對你……」桑建國的聲音里充滿了愧疚,「她對你的刻薄和忽視,其實是一種……一種病態的心理補償。她覺得,只有讓你過得不好,才能顯得她對桑樂有多好。她把對那個未知世界的恐懼,對留不住桑樂的恐懼,全都轉移到了你的身上。」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腦子裡亂成一團漿糊。
荒謬。
太荒謬了。
我從小到大所承受的一切不公,我被當成二等公民,被當成提款機,被榨乾價值……
所有的一切,竟然源於這樣一個荒唐的秘密。
王秀蓮的重男輕女,不是因為她封建。
而是因為,那個「男」,根本不是她親生的。
她對我這個親生女兒的刻薄,是為了向一個撿來的兒子,證明她的「母愛」有多偉大。
我突然覺得想笑。
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原來我這二十多年的人生,我所經歷的痛苦和掙扎,都只是她那扭曲母愛下的一個犧牲品。
一個巨大的,可悲的笑話。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醫院的。
回到家,我把這個驚天的秘密告訴了江白。
江白抱著我,同樣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良久,他才嘆了口氣:「這就能解釋,為什麼她的行為如此不合常理了。」
是啊,一切都解釋得通了。
那病態的溺愛,那無底線的縱容,那對我這個親生女兒深入骨髓的涼薄。
原來都源於她內心的恐懼和不安全感。
我對王秀蓮的恨意,在這一刻,突然變得複雜起來。
我不再單純地恨她,而是開始覺得她……可悲。
一個被自己執念困住,扭曲了所有情感的可憐女人。
幾天後,王秀蓮主動聯繫了我。
是通過一個陌生的號碼。
她的聲音聽起來憔悴不堪,她說想見我一面,最後一次。
我同意了。
見面的地點約在一家安靜的咖啡館。
她比我記憶中蒼老了許多,兩鬢已經斑白,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囂張和精明,只剩下濃濃的疲憊和灰敗。
她大概也從桑建國口中,知道了我已經知曉一切。
這一次,她沒有再提錢,也沒有哭鬧。
她只是坐在那裡,沉默了很久,然後開始斷斷續續地講述。
講述她當年撿到桑樂時的狂喜,講述她害怕失去這個「兒子」的日日夜夜,講述她是如何一步步把對我的愧疚,變成了對我的苛責。
「小檸,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她抬起頭,眼睛裡滿是淚水,「我是個壞媽媽,我不是人……我把你這個親生女兒,當成了草……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
她哭著向我懺悔,說她現在才明白,血緣是斬不斷的,她做錯了,錯得離譜。
我靜靜地聽著,像是在聽一個與我無關的故事。
我的內心,毫無波瀾。
直到她說完,我才慢慢地開了口。
「媽。」我平靜地叫了她一聲。
這是我第一次,在清醒的狀態下,如此冷靜地面對她。
「真相,並不能抹去傷害。」
「我可以理解你當年的恐懼和選擇,但我絕不原諒你對我造成的傷害。」
「你後悔了,那是因為你現在走投無路了。如果今天,桑樂沒有眾叛親離,如果我的生活沒有變好,你還會後悔嗎?」
我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不會。你只會繼續心安理得地吸我的血,來填補你那個無底洞兒子。」
王秀蓮的臉色變得慘白。
我端起面前已經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
「所以,收起你的眼淚吧。太晚了。」
「我們之間,緣分已盡。」
我站起身,準備離開。
「不要!小檸!」王秀蓮突然撲過來,想要抓住我的手,被我側身躲開。
她重心不穩,一下子癱倒在地上。
她抱著我的腿,痛哭失聲,像個無助的孩子。
「小檸,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媽媽真的知道錯了……你別不要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