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手機螢幕暗下去的那一刻,周默臉上的血色也跟著褪得一乾二淨。
他像一尊被抽掉所有支撐的雕塑,僵直地坐在那兒,瞳孔里空洞洞的,什麼也映不出來。
我們租住的出租屋裡,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鉛塊,壓得人無法呼吸。
那通電話是他打回老家的。
昨天聽親戚說,老家的房子拆遷了,賠了五百萬。
整整五百萬。
這對我們這種在大城市裡苦苦掙扎,連首付都湊不齊的年輕人來說,無異於一個天文數字。
周默當時眼裡的光,亮得驚人。
他抓著我的手,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悠悠,我們是不是……可以有自己的家了?」
我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汗濕和那份壓抑不住的期盼。
這個男人,為了給我一個家,已經把自己逼到了極限。
可現在,那點光,被一盆來自至親的冰水,從頭到腳澆得徹徹底底,連 火星都沒剩下。
我走過去,輕輕地坐到他身邊,屋子裡靜得能聽見彼此壓抑的呼吸聲。
「他們怎麼說?」我的聲音乾澀。
周默的眼珠遲緩地轉動了一下,像是生了銹的零件,視線終於聚焦在我臉上。
他扯動了一下嘴角,那個弧度比哭還難看。
「錢……全給我哥了。」
「全給了?」我的心猛地一沉,儘管早有預感,但聽到這個結果,還是覺得荒謬得可笑。
「嗯。」他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單音節,然後垂下頭,雙手插進頭髮里,用力地抓著頭皮,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
「他們說,哥要換大房子,孩子要上好的學校,開銷大。他們說……說我哥比我更需要這筆錢。」
他重複著電話里他父親的話,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鈍刀,在他的心口來回地割。
「連一句……一句解釋都沒有。我問他,我也是你們的兒子啊。爸只是不耐煩,讓我別添亂。」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被徹底拋棄的絕望。
我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背,卻在他劇烈顫抖的肩膀前停住了。
我知道,此刻任何安慰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需要的不是同情,是發泄。
周默的身體里,好像有一座壓抑了三十年的火山,此刻正在瘋狂地噴發,岩漿灼燒著他的每一寸神經。
他開始低聲地、破碎地訴說,那些我曾聽過,但從未見他如此痛苦提及的往事。
「從小就是這樣……悠悠,從小就是。」
「周凱有的新衣服,我永遠只能等他穿舊了、穿小了才能輪到我。」
「有一次過年,媽給我買了一件新外套,我高興了好幾天。結果哥看見了,說他喜歡,媽二話不說就讓我脫下來給他了。我就穿著那件薄毛衣,在雪地里站了一下午,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在屋裡吃熱乎的餃子。」
「我考上大學那年,是村裡第一個本科生。我去跟他們要學費,爸說家裡沒錢,讓我自己去工地打工掙。我去了,一個暑假,我瘦了二十斤,掙夠了第一年的學費。可我開學前一天回家,卻看見我哥騎著一輛嶄新的摩托車在村裡炫耀。他們花了八千塊,給他買的。」
「我們結婚的時候……悠悠,我對不起你。」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裡面全是痛苦和愧疚,「他們就給了三千塊錢,像打發叫花子。我哥結婚,他們把十幾年的積蓄全掏出來了,辦了我們鎮上最風光的婚禮,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多疼這個大兒子。」
一件件,一樁樁,那些被他用「孝順」和「懂事」的外殼層層包裹起來的傷疤,在今晚被毫不留情地撕開,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真相。
他不是不在意,他只是不敢在意。
他害怕承認,自己從一開始,就是那個被放棄的孩子。
五百萬,不過是壓垮他心中那座名為「親情」的虛假神殿的最後一根稻草。
神殿塌了,露出了裡面供奉著的、面目猙獰的偏心。
我看著他痛苦的樣子,心臟像是被一隻手狠狠攥住,疼得發窒。
這個男人,平日裡扛起了所有的壓力,在我面前永遠是一副「沒事,有我」的頂樑柱模樣。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脆弱,像個迷路的孩子。
我沒說話,只是起身走進廚房,倒了一杯溫水,塞進他冰涼的手裡。
然後我蹲在他面前,仰頭看著他。
「周默。」
我叫他的名字,清晰而堅定。
「看著我。」
他慢慢抬起頭,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來。
「從今天起,你記住。」我的手指撫上他緊皺的眉頭,一字一句地說,「這裡。」
我指了指我們這個小小的、甚至有些簡陋的出租屋。
「這裡,才是我和你真正的家。」
「你沒有對不起我,你是我秦悠悠自己選的男人,是我這輩子最驕傲的選擇。」
「我們沒有那五百萬,一樣可以過得很好。我們靠自己,掙一個家出來。一個完完全全,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家。」
周默眼裡的淚,終於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我的手背上,滾燙。
他沒有哭出聲,只是死死咬著嘴唇,肩膀抖動得更加厲害。
那一刻,我沒有再勸。
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把那三十年的委屈,那三十年的不甘,那三十年的自我欺騙,全都哭出來。
然後,我們站起來,把過去徹底埋葬。
從今天起,周默再也沒有那個需要他犧牲奉獻的「大家」了。
他只有我,只有一個需要我們共同撐起的小家。
寂靜的夜裡,親戚群的提示音突兀地響起,像一根針,扎破了我們之間脆弱的平靜。
周默拿過手機,螢幕的光照亮了他依舊蒼白的臉。
是大伯哥周凱。
他在群里發了一張照片,是一套裝修豪華的大平層客廳,水晶吊燈璀璨奪目,真皮沙發泛著高級的光澤。
配文是:「新家入住,總算有個像樣的窩了。感謝爸媽傾力支持!」
緊接著,我婆婆,張翠蘭,立刻在下面跟了一句:「應該的,我兒子的家,必須氣派!」
下面立刻湧出一堆親戚的恭維和吹捧。
「哎喲,周凱真有出息,這房子得好幾百萬吧!」
「還是老周兩口子有福氣,大兒子這麼能幹。」
「這裝修,嘖嘖,比我們縣裡首富家還闊氣!」
周凱面不改色地一一回復,字裡行間透著一股掩飾不住的得意。
「哪裡哪裡,也就五百萬全款拿下而已,不大,一百八十平。」
「主要是我爸媽心疼我,怕我們年輕人壓力大,直接給包圓了。」
炫耀。
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炫耀。
每一句話,都像是在周默剛剛裂開的傷口上,又狠狠地撒了一把鹽。
我看著周默的側臉,他的下頜線繃得緊緊的,捏著手機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沒有回覆,只是死死地盯著螢幕,像是在看一場與自己無關卻又無比刺眼的鬧劇。
很快,就有「熱心」的親戚開始在群里@周默。
是我們老家一個遠房七嬸:「@周默,你哥都住上大房子了,你這個當弟弟的怎麼也不出來恭喜一下?還在為那點錢跟你爸媽置氣呢?不像話。」
另一個表叔也跟著附和:「就是啊小默,你爸媽養大你們兄弟倆不容易,現在他們老了,就指望你們了。錢給誰不一樣?都是一家人,你哥那邊確實需要用錢的地方多,你要體諒父母的難處。」
「對啊對啊,別那么小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趕緊給你爸媽打個電話道個歉,這事就過去了。」
體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