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五下午兩點半,市郊的松鶴高端康養中心大廳,陽光正透過三層高的落地玻璃牆灑進來,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薰衣草精油味。
這本該是一天中最靜謐的時刻,直到那聲尖銳的怒吼打破了所有體面。
「林建國!你是不是老糊塗了?三百萬的房子,你說賣就賣?錢呢?你把錢弄哪去了!」
大廳里的老人們紛紛側目,只有坐在角落真皮沙發上的林建國仿佛沒聽見。他穿著那件洗得發白但熨燙平整的中山裝,手裡拿著一塊鹿皮布,正慢條斯理地擦拭著那副金絲邊老花鏡。一下,兩下,動作精準而穩定,就像他過去四十年里審核每一張財務報表時一樣。

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大兒子林志強和小女兒林雅。
林志強穿著一身看著挺括的深藍色西裝,但如果湊近了看,領口位置有一塊陳舊的油漬,袖口也磨起了毛邊。他滿臉漲紅,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暴起,一隻手死死按在父親面前的大理石茶几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爸,我在跟你說話!」林志強見父親不理,伸手就要去奪那副眼鏡,「你知不知道那是媽留下的房子?那是林家的祖產!你憑什麼一聲不吭就給賣了?你是不是被這養老院的銷售給洗腦了?」
林建國終於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在兒子臉上停了兩秒,然後緩緩戴上眼鏡,聲音平靜得有些冷酷:「比我預計的晚了半小時。我以為你們一點鐘就能查到這兒。」
「爸!你怎麼能這麼說話?」旁邊的林雅「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把手裡的LV包(高仿的,提手處的走線有些歪)往沙發上一扔,順勢就要去拉林建國的手臂。
「爸,你怎麼能住這種地方?這像什麼話啊!不知道的以為我和大哥不孝順呢。這裡冷冰冰的像坐牢一樣,走,跟我們回家。我給你收拾了向陽的房間,晚上給你做你最愛吃的紅燒肉,肥而不膩那種。」
林建國下意識地縮了一下手,避開了女兒的觸碰。他轉動了一下左手拇指上那枚成色普通的玉扳指,嘴角勾起一絲幾乎看不見的苦笑。
紅燒肉。
他確診高血壓已經整整五年了,醫生千叮萬囑不能吃肥肉。這五年里,林雅每次回娘家都是空手來,走的時候還要順走冰箱裡的排骨和牛肉,她從來沒在意過父親的餐桌上早就沒有了紅燒肉。
「我不回去。」林建國端起面前的大紅袍,吹了吹浮沫,「房子已經過戶了,錢款我也已經一次性轉進了養老院的帳戶,簽的是終身照護協議。退不了,也不能退。」
這句話像一顆炸雷,在大廳里瞬間炸開。
林志強猛地後退一步,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臉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緊接著,這種震驚迅速轉化為了更為猛烈的暴怒。
2.
「轉進去了?三百萬?全部?」林志強的聲音因為極度激動而劈了叉,引得遠處的保安都警惕地往這邊走了幾步,「你瘋了嗎?那是三百萬啊!你一年能花多少錢?你住這兒也是住,住家裡也是住,為什麼要便宜外人?我看你就是老糊塗了,被人騙了!」
「大哥,別跟爸吼。」林雅擦了擦眼淚,換了一副語重心長的口氣,坐到了林建國身邊,「爸,我知道你是因為媽走了,心裡孤單,怪我們平時陪你少。但你也不能拿錢賭氣啊。你想想,這錢要是留給明明(林志強的兒子)出國讀書,或者給我的樂樂報個鋼琴班,那才是用在刀刃上。你現在把錢給了養老院,以後我們有個急事怎麼辦?這也是林家的錢啊。」
林建國聽著女兒這番看似溫情實則算計的話,眼神越發淡漠。
林家的錢。
是啊,在兒女眼裡,他的錢就是林家的錢,也就是他們的錢。而他的需求,他的尊嚴,甚至他的生命,在這些「更重要」的用途面前,都應該讓步。
「急事?」林建國放下茶杯,目光如炬地看向大兒子,「志強,你所謂的急事,是不是指你那個外貿公司去年虧空的二百萬大窟窿?高利貸催得緊吧?你原本指望著把我那套老房子抵押了去填坑,是不是?」
林志強的臉瞬間煞白,嘴唇哆嗦著:「你……你怎麼知道?」
「我是乾了一輩子的審計。」林建國冷笑一聲,「你以為你那點假帳能瞞得過誰?拆東牆補西牆,連你岳母的養老錢都被你騙去填了利息,現在沒處填了,就盯上我的棺材本了?」
沒等林志強反駁,林建國又轉頭看向女兒:「還有你,小雅。你哭著喊著要接我回去住,是因為你老公剛失業,你們想把這套老房子租出去,一個月收六千塊房租補貼家用,再讓我給你們當免費保姆帶二胎,順便貼補買菜錢,對不對?」
林雅的眼淚還掛在臉上,表情卻僵住了,顯得滑稽又可笑。
「爸……我們這也是沒辦法……」林雅囁嚅著,「一家人互幫互助不是應該的嗎?再說了,養兒防老,我們給你養老,你的財產留給我們,這是天經地義的規矩啊。」
「規矩?」林建國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他站起身,雖然背有些佝僂,但氣勢卻壓得兩個兒女不敢抬頭,「既然要講規矩,那我們就好好講講規矩。既然要算帳,那我們就把這幾十年的帳,好好算一算。」
3.
大廳里的氣氛凝固了。圍觀的老人和護工們都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保安也站在不遠處,隨時準備應對突髮狀況。
林志強被戳穿了老底,惱羞成怒。他不再裝作孝順兒子,眼神里透出了凶光:「算什麼帳?你還是我爸嗎?哪有當爹的這麼算計兒女的?我告訴你,今天這錢你必須退回來!你要是不退,我就去法院告這養老院詐騙!我就去告你老年痴呆,申請財產保全!」
「對!大哥說得對!」林雅也尖叫起來,「爸,你現在神志不清,你的決定不作數!我們要帶你去醫院做鑑定!」
這就是他的兒女。
為了錢,他們可以把他捧上天,也可以把他踩進泥里,甚至不惜給他扣上「精神病」的帽子。
林建國看著眼前這兩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突然覺得很累。那種累,不是身體上的疲憊,而是靈魂深處的枯竭。
他想起了老伴臨走前拉著他的手說的話:「老林啊,孩子們都被我們慣壞了。我走了以後,你要守住自己的老窩,守住自己的錢。別心軟,心軟是害了他們,也是害了你自己。」
那時候,他還覺得老伴太悲觀。他覺得人心都是肉長的,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怎麼會不管他?
現實給了他狠狠一耳光。
這一耳光,打了整整五年。
從老伴去世後的第一個月,兒子藉口周轉拿走了他的存摺;到第三個月,女兒哭訴房貸壓力大,拿走了他的退休金卡。他一次次妥協,一次次相信他們說的「下個月就還」、「以後加倍孝順」。
結果呢?
上個月,他發高燒39度,半夜打電話給兒子,兒子說在陪客戶;打給女兒,女兒說孩子睡了走不開。最後是他自己打了120,一個人在急診室輸液到天亮。
那一刻,他在輸液大廳冰冷的椅子上,徹底醒了。
「不用去法院,也不用做鑑定。」林建國彎下腰,從茶几底下拎起一個磨損嚴重的棕色小皮箱。
這個皮箱,林志強和林雅都認識。從小到大,父親就把這個箱子鎖在柜子里,鑰匙從不離身。他們一直以為裡面藏著金條,或者存摺。
林志強眼睛亮了,他以為父親終於要妥協了,要拿錢平事了。
「爸,這就對了。」林志強語氣緩和下來,「一家人,哪有隔夜仇?只要你把錢交給我們打理,我們肯定給你安排最好的晚年。」
林建國沒有理會他,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磨得發亮的銅鑰匙,手有些微微顫抖,但還是堅定地插進了鎖孔。
「咔噠」一聲,箱子開了。
4.
箱子裡沒有金條,沒有成捆的現金,也沒有房產證。
只有一本厚厚的、黑色硬皮的線裝帳本。那種上世紀80年代財務專用的帳本,邊角已經磨破了,紙張也泛著陳舊的黃色。
除了帳本,還有一個紅布包著的小物件。
林志強和林雅愣住了。
「這是什麼?」林雅忍不住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