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在家族群里被@了上百次。
大伯母問:「今年年夜飯菜單定了沒?我想吃佛跳牆。」
二舅媽跟著說:「別忘了給我兒子做他最愛吃的可樂雞翅。」
他們理所當然地等著我,這個家族裡唯一沒結婚的,像往年一樣,在廚房裡忙碌七天七夜。
我沒回復。
直接在群里甩出一張照片:碧海藍天,我和爸媽戴著墨鏡躺在沙灘椅上。
配文:「今年我們全家休假,你們的飯局請自便。」
群里炸了。
我爸的手機快被打爆了,他看都沒看直接關機。
我媽卻憂心忡忡地看著我:「你大伯說,要把我們從家族裡除名。」
家族群「林氏一家親」的圖標,在我手機螢幕頂端瘋狂閃爍,數字從99+跳到了一個我懶得去數的程度。
大伯母張桂芬的頭像,一個過度磨皮美顏過的中年女人,不知疲倦地跳動著。
「@林未,今年年夜飯菜單定了沒?我想吃佛跳牆。」
她的聲音,帶著那種特有的、仿佛別人都欠她錢的尖利,穿透手機聽筒。
緊接著是二舅媽的語音,黏糊糊的,像一塊化掉的牛皮糖。
「未未啊,別忘了給我兒子做他最愛吃的可樂雞翅,多放點可樂,要甜的。」
螢幕上,一條條消息疊著一條條,全是點菜的,全是命令。
他們理所當然地等著我,林未,這個家族裡唯一沒結婚、沒孩子的「閒人」,像過去八年里的每一年一樣,在廚房那個油膩的戰場裡,為他們這群所謂的親人,操辦一場所謂的團圓盛宴。
忙碌七天七夜,從採購、清洗、腌制,到最後一道菜上桌,我累到脫形,他們吃完一抹嘴,留下一片狼藉,還要點評幾句「今年的魚有點腥」、「那個湯不如去年濃」。
我盯著手機螢幕,翻看著相冊里一張往年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穿著被油點子濺滿的舊圍裙,頭髮被蒸汽熏得一縷縷貼在臉上,眼下是濃重的黑眼圈,對著鏡頭勉強擠出一個笑。
而照片背景里,是酒足飯飯飽、剔著牙、打著牌的大伯和舅舅們。
一股混雜著油煙味的噁心感,從胃裡翻湧上來。
夠了。
真的夠了。
我切換到最新的一張照片,毫不猶豫地點了發送。
碧海藍天,椰林樹影,我爸媽戴著酷炫的墨鏡,一人捧一個椰子,愜意地躺在沙灘椅上。我舉著自拍杆,笑得燦爛。
定位:三亞亞龍灣。
配文:「今年我們全家休假,你們的飯局請自便。」
發送。
世界安靜了。
持續震動的「林氏一家親」,在那一瞬間陷入了死寂。
我甚至能想像到,幾十個不同家庭里,那些盯著手機螢幕的臉,是如何從期待變成錯愕,再從錯愕變成憤怒。
死寂只持續了三秒。
下一秒,群里徹底爆炸了。
「林未你什麼意思?!」這是大伯母的文字,感嘆號像一把把刀。
「瘋了吧?年夜飯不做了跑出去玩?你爸媽怎麼教你的!」這是二舅媽的語音,分貝高到刺耳。
各種指責、質問的語音和文字像潮水一樣刷屏,夾雜著對我爸媽「管教不嚴」的攻擊。
我爸的手機,就在這時發瘋似的響了起來。
來電顯示:大哥。
他看了一眼螢幕,又看了一眼我,臉上露出一絲緊張,但隨即,他做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動作。
他直接按下了關機鍵,然後把黑了屏的手機往桌上一扔,對我比了個大拇指。
他的眼神里,有我能看懂的擔憂,但更多的是一種壓抑了許久的,終於得以釋放的快意。
然而,我媽卻沒這份洒脫。
她拿著自己的手機,手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
手機螢幕上,是大伯母張桂芬私聊發來的一連串辱罵,用詞污穢不堪,最後一句是血紅的幾個大字。
「讓林未滾回來認錯!否則,我就讓你家滾出林氏族譜!」
「除名……」我媽的聲音帶著哭腔,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未未,你大伯說,要把我們從家族裡除名……」
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肉里。
「服個軟吧,未未,我們鬥不過他們的……被除名了,以後回老家,我們怎麼見人啊?你爸的臉往哪兒擱啊?」
我看著我媽,她一輩子都在為「面子」而活,為所謂的「家族和睦」委曲求全,被大伯母呼來喝去,被親戚們占盡便宜,卻總說「都是一家人,別計較」。
我心疼地抱住她,任由她的眼淚浸濕我的肩膀。
我的語氣平靜,但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釘進這令人窒押的現實里。
「媽,你還記得奶奶臨終前,拉著我的手說什麼了嗎?」
媽媽的哭聲一頓,愣住了,顯然是想不起來了。
我替她回憶,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她說,『未未,奶奶這輩子活得憋屈,你不要學我』。」
「她說,『我們林家的女人,要挺直腰杆活』。」
我輕輕拍著媽媽的背,像小時候她哄我一樣。
「這次,我帶你們,把這彎了半輩子的腰,挺直了。」
我的話似乎給了我媽一點力量,她雖然還在抽泣,但不再勸我服軟了。
而我爸,則用行動表達了他的支持。他把我和我媽的手機都要了過去,全部調成了飛行模式。
「天塌下來,也等我們休完假再說。」他言簡意賅,卻擲地有聲。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徹底隔絕了外界的紛擾。
在海邊衝浪,在雨林里徒步,吃遍了當地的美食。我看著爸媽臉上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覺得這二十八年來,我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現在。
假期結束前一晚,我才重新打開手機。
「林氏一家親」的群消息,已經累積到了幾千條。
我沒有一條條去看那些污言穢語,而是直接拉到最後。
大伯母張桂芬在群里發了一段語音,背景音嘈雜,似乎是在廚房。
她的聲音充滿了炫耀和得意。
「@所有人,既然有人翅膀硬了忘了本,今年的年夜飯佛跳牆,我來做!我跟咱媽學了那麼多年,手藝不敢說十成十,八九不離十還是有的!保證和媽做的一樣!」
群里立刻一片沸騰。
「大嫂威武!您才是深得咱媽真傳的人!」
「就是!不像有些人,學了點皮毛就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
「有大嫂在,咱們林家的年夜飯就有主心骨了!」
我那個名牌大學畢業,在國企上班,一向自視甚高的堂姐林琳,也立刻冒了出來。
「謝謝媽!我一定好好在旁邊學,把奶奶的手藝傳承下去,不能讓它斷在我們這一代。」
一唱一和,天衣無縫。
她們母女倆,用這樣一種方式,輕而易舉地就把我家定義為了「忘本」的叛徒,而她們,則成了維繫家族傳統的「功臣」。
我媽湊過來看我的手機,當她看到堂姐那句「傳承下去」時,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完了,完了……她們這是要做給所有人看,以後……以後奶奶這手藝,就真的成她們家的了。我們家,在族裡就徹底沒地位了。」
她口中的「地位」,指的不是別的,正是奶奶留下的那道佛跳牆。
奶奶做的佛跳牆是一絕,用料講究,工序繁複,味道更是鮮美無比,是整個家族乃至老家那一帶公認的「神級菜肴」。
往年,都是我主廚,但奶奶在世時,每年都會親自指點我,那道菜的精髓,只有我一個人學到了。
這也是為什麼,即便我只是個沒結婚的晚輩,大伯母她們對我頤指氣使的同時,又不得不依賴我。
因為她們做不出那個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