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這時,我只是笑笑,不作解釋。
其中的苦澀,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知道,王斌是在贖罪。
他在用這種最笨拙的方式,試圖彌補他給我造成的傷害。
我沒有拒絕,也沒有給他好臉色。
我只是冷眼旁觀,看著他像一個初學走路的孩子,一步一步,艱難地重新學習如何去做一個兒子。
有一次,他給我按摩肩膀時,我無意中看到他手腕上有一道長長的、已經結痂的傷疤。
我心裡一驚,抓住他的手腕,厲聲問:「這是怎麼回事?」他慌忙想把手抽回去,被我死死抓住。
他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小聲說:「沒什麼,前幾天找工作不順利,喝了點酒,不小心劃的。」不小心劃的?
我才不信。
那道傷疤又深又長,分明是……我不敢再想下去,只覺得一陣後怕,心臟都揪緊了。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問:「王斌,你是不是想過做傻事?」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
最後,他才點了點頭,聲音裡帶著哭腔:「媽,那幾天……我真的覺得活不下去了。房子沒了,倩倩走了,工作也丟了,所有人都罵我……我覺得自己就是個廢物,是個垃圾,活著也是多餘的……」「混帳!」我揚起手,最終卻沒捨得打下去,只是重重地拍了一下床沿,氣得渾身發抖,「你的命是我給的!沒有我的允許,你不准死!你以為你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你這是懦夫的行為!你有沒有想過,你要是真出了什麼事,我怎麼辦?」王斌愣住了,他沒想到我會發這麼大的火,更沒想到,我會在乎他的死活。
他呆呆地看著我,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洶湧而出。
他撲到我的床前,把頭埋在我的膝蓋上,放聲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媽……對不起……對不起……」那一刻,我強硬的心防,終於有了一絲裂縫。
我伸出手,遲疑了很久,最終還是落在了他顫抖的背上,輕輕地拍了拍。
我知道,他正在從廢墟中,一點一點地,把自己找回來。
這個過程很痛苦,也很漫長。
而我,作為他唯一的親人,除了看著他,別無選擇。
10
日子一天天過去,秋去冬來。
王斌依舊每天都來。
他找了一份很普通的工作,在一家物流公司當倉庫管理員,工資不高,但很辛苦。
每天下班後,他都會帶著一身疲憊來看我,陪我吃晚飯,跟我說說話,然後才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
他瘦了很多,也黑了,但眼神卻比以前清亮、踏實了。
他不再追求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開始腳踏實地地生活。
我的態度也漸漸軟化了。
雖然我沒有明確說原諒他,但在行動上,我已經重新接納了他。
我會提醒他天冷加衣,會把康養中心發的我捨不得吃的水果留給他。
我們的關係,在一種微妙的沉默中,慢慢地修復著。
春節前的一天,他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個紅色的本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遞給我:「媽,這是我這個月的工資,還有年終獎,都在裡面了。」我打開存摺,上面寫著「一萬二千三百五十元」。
這個數字,和他當初想要的400萬相比,簡直是九牛一毛。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著這個數字,卻覺得比那400萬還要沉重,還要溫暖。
我把存摺推了回去:「你自己留著吧,你現在用錢的地方多。」他卻堅持塞到我手裡:「媽,您拿著。我知道這點錢不算什麼,也彌補不了我犯下的錯。但這錢,乾淨。以後,我每個月都會把工資交給您保管,就像……就像小時候一樣。」看著他誠懇的眼神,我沒有再拒絕,收下了存摺。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想了很多,想到了去世的老頭子,想到了王斌小時候的樣子,想到了這大半年來的種種變故。
我不得不承認,捐掉400萬,雖然是一時衝動下的報復,但從結果來看,或許是正確的。
這筆錢,砸碎了兒子的黃粱美夢,也把他從一條錯誤的道路上,硬生生地拽了回來。
它換回了一個懂得責任、懂得感恩的兒子。
從這個角度看,也許,是值得的。
第二天,我讓周亞琴來了一趟。
我讓她幫我立一份遺囑。
遺囑的內容很簡單,我名下所有的財產,包括那十幾萬的生活費和這個存摺里的錢,在我死後,都由我的兒子王斌繼承。
周亞琴看著我,欣慰地笑了:「秀雲,你想通了。」我點點頭:「兒孫自有兒孫福。錢財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只要他能好好做人,比什麼都強。」春節那天,康養中心格外冷清,大部分有子女的老人都被接回家過年了。
王斌早早地就來了,他不僅帶來了年夜飯的食材,還帶來了一個小小的電火鍋。
他說:「媽,別人家都有年夜飯,我們也要有。」我們就在那間小小的病房裡,吃了一頓特殊的年夜飯。
熱氣騰騰的火鍋,映著我們兩個人的臉。
王斌給我夾了一筷子肉,笑著說:「媽,新年快樂。」我也給他夾了一筷子青菜:「你也快樂。斌子,過完年,你就別總往這兒跑了,好好工作,也該考慮考慮自己的個人問題了。」王斌愣了一下,隨即眼圈就紅了。
他知道,我說出這句話,就代表我已經從心裡,真正地原諒他了。
他放下筷子,站起身,鄭重地對著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媽,謝謝您。」窗外,傳來一陣陣煙花綻放的聲音,絢麗多彩。
我看著眼前這個失而復得的兒子,露出了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我知道,屬於我們的那個冬天,已經過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