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消毒水的刺鼻氣味,像一根淬了火的鋼針,狠狠扎進張子墨的鼻腔。
每吸一口氣,肺部都像被火燒一樣痛。
「家屬!情況危急,急性闌尾炎穿孔引發腹膜炎,孕婦命懸一線,必須馬上開刀!病危通知書,簽字!」
那個穿白大褂的醫生說話的聲音,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傳來。
每一個字都像一記重錘,砸在他的心臟上。
病危通知書?
張子墨感覺眼珠子都要從眼眶裡蹦出來了。
他死死盯著那張薄薄的A4紙。
「病危」兩個加粗的黑字,像兩個黑洞,要把他整個人吞進去。
擔架床上,他的妻子白夢溪正蜷縮成一團。
她死死咬著自己的嘴唇,不讓自己喊出聲。
但那種被壓抑的、像野獸一樣的呻吟,還是從喉嚨深處溢出來。
那聲音像把鈍刀,一刀一刀剜著張子墨的心。
她那張他每天都要親無數次的臉,此刻白得嚇人。
額前的頭髮被冷汗打濕,一綹一綹貼在皮膚上。
「醫生......錢的事......」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喉嚨里擠出來,乾澀得像砂紙。
「先去交五萬押金!快點!」
五萬。
這個數字讓張子墨幾乎要炸裂的腦袋,瞬間清醒了一些。
還好。
只是五萬而已。
他一年收入一百八十五萬,乾了七年。
別說五萬,就是五十萬、五百萬,只要能救夢溪,他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他幾乎是本能地轉身,看向身後那個熟悉的身影。
「媽,銀行卡......」
話剛說出口,就卡在喉嚨里了。
母親王秀蘭臉上,沒有焦急,沒有擔心。
甚至連一絲波動都沒有。
那張他看了三十四年的臉,此刻平靜得像塊冰。
眼神里,甚至帶著一絲嫌麻煩的煩躁。
「子墨。」
母親的聲音很輕很平。
像一片羽毛飄進他耳朵里。
卻瞬間變成了一把冰刀,狠狠扎進去。
「家裡拿不出錢來。」
轟!
張子墨感覺整個世界都在耳邊炸開了。
時間像被按了暫停鍵。
醫院走廊里所有的聲音——腳步聲、哭喊聲、機器的嘀嘀聲——瞬間全消失了。
整個世界只剩下母親那張冷得像冰雕一樣的臉。
沒有半點人間煙火氣。
「你......說......什麼?」
他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
每個音節都像是從牙縫裡帶著血擠出來的。
「我一年!一百八十五萬!整整七年!你現在跟我說,家裡連他媽五萬塊都拿不出來?!」
最後幾個字,他是用盡全力吼出來的。
那聲音在走廊里迴蕩,尖銳得像半夜的鬼叫。
王秀蘭的眼皮終於動了一下。
她低下頭,躲開了兒子那雙要吃人的眼睛。
「家裡的錢都有用處。現在動不了。」
「什麼用處?!」
張子墨往前跨了一步,高大的身影把母親整個籠罩住。
「什麼用處比夢溪的命還重要?!比你未出生的孫子還重要?!」
那股名叫「憤怒」的岩漿,衝破了三十四年「孝順」的堤壩。
直衝天靈蓋。
「家屬!到底手不手術?再耽誤下去出人命誰負責!」
醫生的催促像驚雷,把張子墨從崩潰邊緣拉回來。
不能再等了!
他猛地回頭,看了眼擔架床上快要昏過去的妻子。
又回頭,看了眼那張依舊冷漠的臉。
他心裡某個無比堅固的東西,在這一刻,咔嚓一聲,碎了。
碎得徹底。
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像一頭被逼到絕路的困獸,猛地掏出手機。
手指因為極度憤怒和恐懼,抖得不成樣子。
螢幕上的解鎖圖案劃了好幾次才成功。
通訊錄里那些熟悉的名字,此刻像一個個巴掌,抽在他臉上。
「喂,老劉......我,子墨......你手頭方便嗎?我急需五萬塊,我老婆她......」
「王哥,是我......對不起這麼晚打擾。能借我點錢救急嗎?」
每一個電話,都在凌遲他的尊嚴。
他,張子墨,年薪近兩百萬的跨國公司副總裁。
朋友眼中的人生贏家。
如今卻像個走投無路的賭徒。
在深夜的醫院裡,為了區區五萬塊錢。
低三下四地向每個人乞求。
而他的母親。
那個管著他所有收入的親生母親。
那個口口聲聲說「媽幫你存著,都是你的」的人。
就站在他身後不到兩米的地方。
冷眼旁觀。
像在看一場跟自己毫無關係的、可笑又可悲的戲。
終於,手機「叮」的一聲。
五萬塊湊齊了。
張子墨像瘋了一樣沖向繳費窗口。
那幾張轉帳截圖被他的指甲掐出深深的印子。
仿佛要把手機螢幕捏碎。
辦完手續,他像具抽空了魂的木偶。
靠在走廊冰冷的牆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手術室的紅燈亮起。
像一隻血紅色的魔眼。
他緩緩轉過頭。
看著那個依舊站在原地,什麼都沒發生過的女人。
「媽。」
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王秀蘭的身子不易察覺地抖了一下。
「從今天開始,」
張子墨一字一頓。
每個字都像從冰窖里撈出來的。
「我的錢,我自己管。」
他當著她的面,舉起手機。
撥通了銀行客服電話,按下免提。
「您好,95588為您服務。」
「你好,」
張子墨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得足以讓走廊里每個人都聽見。
「我要掛失我名下所有銀行卡。對,所有的。立刻,馬上!」
電話那頭,是客服公式化的甜美應答。
電話這頭,他母親的臉色,在那一瞬間,終於變了。
不再是平靜,不再是冷漠。
而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混雜著驚恐、慌亂和絕望的扭曲。
01
手術室那盞血紅色的燈,終於熄滅了。
像一隻吃飽的野獸,閉上了猙獰的眼睛。
醫生摘下口罩,臉上是掩不住的疲憊。
但眼神是放鬆的。
「手術很順利,闌尾切除了,孕婦和胎兒的各項指標都穩定。觀察一晚,明天轉普通病房。」
張子墨那根從腳底一直繃到頭頂的神經,嘣的一聲,斷了。
他感覺雙腿一軟,差點癱在地上。
護士推著病床出來。
他像瘋了一樣衝過去,一把抓住白夢溪那隻冰冷得像剛從雪地里撈出來的手。
她臉上還帶著麻藥沒退的蒼白。
毫無生氣。
「夢溪,沒事了,我在,沒事了......」
他把她的手貼在自己滾燙的臉上,來回摩挲著。
眼淚毫無徵兆地,一顆接一顆砸下來。
這短短几個小時,像一場煉獄。
比他過去三十四年人生里經歷的所有加班、所有談判、所有風浪加起來,都更讓他恐懼和絕望。
安頓好妻子,確認她平穩地睡著了。
張子墨才像具行屍走肉,緩緩走出病房。
母親王秀蘭,正僵硬地坐在外面的長椅上。
醫院走廊慘白的燈光打在她臉上。
那張臉比之前更難看,像張揉皺了又被水泡過的紙。
看到他出來,她幾乎是彈起來的。
「子墨,你剛才在電話里,什麼意思?」
她的聲音里壓抑著火山爆發前的怒火。
但仔細聽,還能聽出一絲因為恐懼而產生的顫抖。
張子墨沒看她。
他只是靠在牆上,雙手插進褲兜。
目光空洞地望著走廊盡頭。
「就是字面意思。」
他太累了。
累到連多說一個字的力氣,都像要從骨髓里抽出來。
「你把所有卡都掛失了?!你瘋了嗎!」
王秀蘭的聲音陡然拔高。
尖利得像指甲划過玻璃。
引得走廊里幾個打盹的病人家屬,紛紛側目。
「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干,會給我造成多大麻煩?我安排好的很多事,全亂了!」
「安排?」
張子墨像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
他緩緩轉過頭,嘴角咧開一個嘲諷的弧度。
那笑聲嘶啞、乾澀,充滿了悲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