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的空氣油膩又滾燙，和那盤剛上桌的紅燒肘子一樣，散發著令人作嘔的熟稔氣息。
我媽王秀蓮端坐在主位，滿臉紅光，像一尊剛剛被信徒上過香的佛。
她清了清嗓子，整個包廂瞬間安靜下來，所有親戚都停下筷子，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像一群等待投喂的雛鳥。
「今天把大家叫來，是有一件大喜事要宣布。」
她頓了頓，享受著掌控全場的快感，然後目光落在我哥陳偉身上，那眼神里的慈愛和驕傲，幾乎要溢出來。
「咱家老宅拆遷，分了八百三十萬！」
轟的一聲，親戚們炸開了鍋。
「八百三十萬！秀蓮，你們家發了啊！」
「陳偉以後就是千萬富翁了！」
我哥陳偉挺直了腰板，他那張常年被酒精和熬夜泡得浮腫的臉，此刻也因為激動而泛起不健康的紅暈。
他身邊的女友更是喜上眉梢，緊緊挽著他的胳膊，像是在宣示一件昂貴的所有物。
我媽抬手壓了壓，聲音拔高了八度，帶著一種施捨般的慷慨：
「這筆錢，我決定，全都給陳偉！」
她把一張銀行卡，像頒發勳章一樣，鄭重地拍在我哥的手裡。
「你弟弟陳默，現在是大老闆，公司都快上市了，他不差這點錢。你不一樣，你從小就吃虧，這筆錢，就當是媽把以前欠你的，一次性都補給你！」
話音落下，我哥和他女友笑得見牙不見眼。
親戚們的目光齊刷刷地調轉方向，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複雜極了，有鄙夷，有同情，更多的是一種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還是陳偉有福氣，不像有些弟弟，再有錢，媽心裡還是惦記著大兒子。」
「就是，陳默也該知足了，都是一家人，給哥哥怎麼了？」
我聽著這些刺耳的議論，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那盤油亮的肘子，此刻看起來像一團腐肉。
我出錢蓋的房子，房本上白紙黑字寫著我陳默的名字。
拆遷款下來，我媽說她年紀大了，想感受一下手裡有大錢的感覺，讓我把錢放她那保管。
我同意了。
我以為，就算她再偏心，也不會蠢到這種地步。
我錯了。
我看著滿屋子虛偽的嘴臉，看著我媽那張寫滿「理所應當」的臉，心中最後一絲對親情的幻想，碎得連渣都不剩。
我沒有爭吵，沒有質問。
我只是面無表情地拿起桌上的手機。
指尖在螢幕上划過，解鎖，點開撥號介面。
1、1、0。
三個冰冷的數字，在明亮的螢幕上，像三把即將出鞘的利刃。
包廂里的喧囂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不可思議。
我哥陳偉第一個反應過來，臉色煞白，一個箭步就要衝過來搶我的手機。
「你幹什麼！陳默你瘋了！」
「站住！」
一聲厲喝，不是我，是我媽。
她死死盯著我，眼神里不再是慈愛，而是一種被冒犯的陰狠。
「出息了！陳默，你真是出息了！」
她冷笑著，聲音尖利，「為了點錢，你就要報警抓你親媽？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嗎！」
我沒有理會她，我的拇指，懸停在綠色的撥號鍵上，只差一毫米的距離。
我哥慌了，他看著我媽，聲音都在發抖：「媽！你快管管他！」
我媽的眼神輕蔑地掃過我，然後突然話鋒一轉，對著滿屋子親戚，聲音又變得悲愴而高尚。
「我這麼做，都是為了小默好啊！」
她開始了她的表演，捶著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你們都不知道，陳偉那個女朋友，眼裡只有錢！我怕她騙了陳偉的房子，將來把陳偉踢了，那我們老陳家不是人財兩空？」
親戚們面面相覷，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搞蒙了。
我媽得意洋洋地拋出了她的「妙計」，像一個運籌帷幄的將軍。
「這八百三十萬，是讓陳偉去買婚房，沒錯！但是——」
她拖長了聲音，一字一頓地說：
「房本，寫你陳默的名字！」
全場譁然。
我媽的臉上綻放出得意的光彩，她看著我，仿佛在期待我的感激涕零。
「怎麼樣？媽給你想得周到吧？房子在你名下，就是你的財產！他倆要是成了，就住著。要是哪天吹了，房子還是你的，一分錢都不會少！我這不是在幫你守著錢嗎？」
親戚們恍然大悟，風向瞬間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哎呀！原來是這樣！秀蓮你真是深謀遠慮啊！」
「我就說嘛，天底下哪有不疼兒子的媽！」
「陳默你這孩子，真是小心眼，差點誤會了你媽的苦心！」
指責和教訓像潮水一樣向我湧來。
我哥和他女友的臉上笑開了花，顯然，這個劇本他們早就排練過了。
那女人還假惺惺地附和：「阿姨說得對，我們都是一家人，寫誰名字都一樣。我愛的是陳偉這個人，不是他的錢。」
她說著，還含情脈脈地看了我哥一眼。
我看著這滿屋子拙劣的演員，看著他們在我面前上演這齣名叫「為你好」的家庭倫理大戲，只覺得一陣生理性的噁心。
這不是什麼妙計。
這是給我套上一個新的、更精緻的枷鎖。
房子寫我名，錢他們花，婚他們結，我成了那個名義上的房主，實際上卻要背負起為他們婚姻保駕護航的責任。
將來他們夫妻吵架，婆媳不和，是不是都要我這個「房主」來斷官司？
一旦他們有了孩子，這房子，我是給還是不給？
王秀蓮，我的好母親，她不是蠢，她是極致的精明和自私。
她要用我的名字，來鎖住這筆錢，確保它永遠服務於她最愛的兒子。
而我，只是一個工具。
我緩緩放下手機，螢幕暗了下去。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以為我妥協了。
我媽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抬起頭，看著她，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那笑容里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一片冰冷的、徹骨的寒意。
「哦？寫我的名字？」
我輕輕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
「媽，你確定？」
我媽以為我服軟了，得意地說：「當然！媽還能騙你？」
「好啊。」
我說。
我這兩個字一出口，包廂里詭異的寂靜瞬間被打破，重新恢復了「和諧」的氣氛。
我哥長舒一口氣，重新坐回椅子上，得意地瞥了我一眼。
我媽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她拍了拍我的手，語氣又恢復了那種虛偽的溫情：「媽就知道，小默最懂事，最明事理。」
我沒有抽回手，任由她那雙粗糙的手在我手背上摩挲。
我看著她，像是思考了很久，然後慢吞吞地開口，語氣裡帶著一絲被逼無奈的「委屈」。
「行，媽，既然你都這麼說了，話也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就當一回這個惡人。」
我頓了頓，迎著所有人的目光，提出了我的第一個條件。
「既然房本要寫我的名字，那買房的所有手續，從看房、簽合同到辦房產證，都必須由我親自辦理，你們誰都不准插手。」
這話說得合情合理。
房子是我的，我親自經手，天經地義。
我哥和他女朋友對視一眼，眼神里閃過一絲不快，但沒等他們開口，我媽就立刻拍板了。
「行！就按你說的辦！你大了，有主意了，這些事你處理，媽放心！」
在她看來，這不過是我在鬧的小脾氣，是在宣示我那點可憐的主動權。
同意我，是為了安撫我。
我點了點頭，繼續說。
「第二個條件。」
我的聲音依舊平靜。
「買房的錢，就是這八百三十萬，必須先全部轉到我的銀行卡上。畢竟房本是我的名字，購房款從我的卡里出帳，這在銀行流水上才清楚明白，免得以後有什麼糾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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