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從一開始的小心翼翼、百般討好,漸漸地,又恢復了幾分從前的理所當然。
周莉不再親自煲湯了,而是從外面的餐館打包,裝進保溫桶里送來,還說是自己熬了一上午。
李偉來看我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每次來都是坐一會就走,嘴裡說著公司忙,眼睛卻總是不住地打量著屋裡的陳設,那眼神,像是在巡視自己的領地。
他們以為我老眼昏花,什麼都看不出來。
他們以為我真的被那個虛無縹緲的「孫子」和所謂的「血濃於水」給徹底拿捏了。
他們在我面前演著戲,背地裡,卻已經開始了更瘋狂的行動。
一天下午,我假裝在臥室午睡,門虛掩著。
客廳里,傳來了他們壓低了聲音,但依舊掩飾不住興奮的交談聲。
是周莉在打電話,像是在跟房屋中介。
「對對對,就是這個小區,中間樓層,兩室一廳,65平。」
「你們中介說,這老破小,現在能賣到多少錢?」
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麼,周莉的聲音一下子高了八度。
「什麼?200萬?真的假的?!」
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狂喜。
「好好好,那太好了!等我們換個大三居,還能剩下幾十萬裝修呢!」
掛了電話,李偉的聲音立刻響起,帶著一絲急切。
「怎麼樣?怎麼樣?」
「老公,我們發了!」周莉激動地說,「中介說,咱媽這房子,至少能賣200萬!」
「太好了!」李偉也激動得搓手,「等拿到錢,我們就去看新房!然後,那老太婆……就按原計劃,送去養老院,別讓她在新房子裡礙手礙腳。」
周莉冷哼一聲。
「那是自然。還有她那個侄女,小雅,也別想從我們這兒拿到一分錢!想得美!」
我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心如止水。
放在枕頭邊的手機,錄音鍵的紅點,一直在安靜地閃爍著。
這些對話,我已經錄下了太多太多。
但今天,他們給了我一份「驚喜」。
他們甚至開始動手收拾我的東西了。
我聽到客廳傳來箱子被拖動的聲音,還有周莉不耐煩的抱怨。
「這些破爛玩意兒留著幹嘛?全是灰,占地方!明天找個收廢品的,全賣了!」
我心裡一緊。
那些箱子裡,裝的都是我和老李的舊物。
他給我寫的第一封情書,我們結婚時的喜糖盒子,他親手給我做的木梳……
那是他留給我,唯一的念想。
我「醒」了過來,推開臥室的門,故作驚訝地看著他們。
「你們……在幹什麼?」
客廳里,一片狼藉。
我那幾個珍藏了幾十年的舊皮箱,被他們從柜子頂上拖了下來,裡面的東西散落了一地。
周莉正拿著我亡夫的遺像,嫌棄地用抹布擦著,嘴裡還嘟囔著:「一個死人照片,掛牆上多晦氣。」
看到我出來,他們慌忙掩飾。
李偉趕緊把遺像從周莉手裡搶過來,重新掛好。
周莉也立刻堆起笑臉。
「媽,您醒了?我們看家裡太亂了,幫您……打掃打掃衛生。」
打掃衛生?
有把主人的遺物當垃圾一樣準備扔掉的「打掃」嗎?
我看著他們慌亂的表情,看著地上那些承載著我一生回憶的物件,看著牆上老李那張被他們嫌棄的臉。
我心裡最後的一點猶豫,也煙消雲散了。
我不能再等了。
是時候了。
是時候,收網了。
是時候,讓這場荒唐的鬧劇,畫上一個句號了。
一個,讓他們永生難忘的句號。
我決定,為他們舉辦一場「盛宴」。
一場最後的、終局的盛宴。
我給李偉和周莉打電話,告訴他們,為了慶祝「一家人重歸於好」,也為了「慶祝即將到來的孫子」,我決定在外面請所有親戚吃頓飯,正式把話說開,讓大家一起高興高興。
他們一聽,喜出望外。
在他們看來,這無疑是我要當眾宣布「交權」的儀式。
是這個老頑固,終於要向他們徹底投降的信號。
周莉在電話里笑得花枝亂顫,連聲說:「媽,您想通了就好!您放心,地方我來訂,保證訂個好的,讓您有面子!」
她果然訂了一家不錯的酒店,一個能坐下三桌人的大包間。
到了那天,李偉和周莉春風得意,容光煥發。
周莉穿著一件嶄新的孕婦裙,肚子微微隆起(顯然是墊了東西),挽著李偉的胳膊,在門口迎接各位親戚,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派頭。
他們對我,更是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孝順」。
給我夾菜,給我倒茶,噓寒問暖,說盡了好話。
不明就裡的親戚們,都夸李偉有福氣,娶了個好媳婦,也誇我晚年有靠,兒子兒媳都孝順。
李偉和周莉聽著這些誇獎,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腰杆挺得筆直。
他們頻頻向我投來得意的、催促的眼神,仿佛在說:媽,該您了,該您宣布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在包間裡熱鬧的氣氛達到頂峰時,我,緩緩地站了起來。
我端起面前的茶杯,對著話筒,微笑著說:「今天,把大家請來,一是為了感謝各位親戚一直以來的關心。二,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當眾宣布。」
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李偉和周莉對視一眼,眼中是掩飾不住的狂喜和期待。
他們以為,我要宣布的,是把房子過戶給他們。
我清了清嗓子,臉上的笑容不變,聲音卻清晰而有力。
「為了迎接我全新的晚年生活,我決定——」
我故意拉長了聲音,看著他們那幾乎要溢出嘴角的笑容。
「把我的房子,賣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包間,一片死寂。
李偉和周莉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凝固,然後龜裂。
「什……什麼?」周莉的聲音都變了調。
我沒有理會她的失態,繼續微笑著,投下一顆更重的炸彈。
「就在昨天,我已經和買家簽好了合同,全款交易。錢,也已經到帳了。」
「媽!」李偉猛地站了起來,椅子被他帶倒,發出刺耳的響聲,「您說什麼?您把房子賣了?您怎麼能不跟我們商量!」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震驚和憤怒,再也顧不上偽裝。
我看著他,淡淡一笑。
「我的房子,我為什麼要跟你商量?」
我從隨身帶著的包里,拿出了一疊文件。
所有人都以為那是房產證或者賣房合同。
李偉和周莉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疊文件,眼神像是要噴出火來。
我將文件在桌上攤開,不是房產證,也不是銀行存單。
第一份,是一份裝修精美的宣傳冊和一份正式的合同,上面赫然寫著——「金色夕陽高端養老社區入住合同」。
第二份,是一張捐贈證書,紅色的封皮,燙金的大字,無比醒目——「希望工程捐贈證書」。
我拿起話筒,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包間裡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我用賣房的這筆錢,給自己買了一個清凈的、有尊嚴的晚年。」
「剩下的錢,不多不少,一百萬,我以我亡夫李建國的名義,全部捐給了山區希望小學,給孩子們建圖書館。」
「一張B超單,就想換我一套房,周莉,你的算盤,打得太精了。」
「轟!」
周莉的腦子像是炸開了一樣。
她尖叫起來,那聲音,刺耳得像是用指甲划過玻璃。
「不可能!這不可能!你胡說!」
她指著我,面目猙獰,哪裡還有半分「准媽媽」的溫柔。
「那房子是李偉的!是老李家的!你憑什麼賣!憑什麼捐掉!」
「你這個老瘋子!你瘋了!」
面對周莉的撒潑和李偉那張因為震驚和憤怒而扭曲的臉,我異常平靜。
我走到包間前方的投影儀旁邊,從容地拿出手機,連接上數據線。
「我是不是瘋了,大家看了就知道了。」
小雅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我的身邊,警惕地看著對面,防止他們衝過來。
我按下了播放鍵。
巨大的白色幕布上,清晰地投射出我的手機螢幕。
我點開了第一個錄音文件。
「這老不死的,怎麼才給這麼點。」
「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了,老房子的事,別忘了。」
……
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等房子過戶完,我們給您找了個好地方,城郊有個養老院,特別清凈……」
「中介說這老破小能賣200萬,我們換個三居室,還能剩下幾十萬……」
「等拿到錢,那老太婆就送去養老院,別讓她礙手礙腳……」
「她那個侄女也別想拿到一分錢!」
一句句,一聲聲,他們最真實、最惡毒、最不堪的心裡話,通過音響,迴蕩在整個包間。
所有親戚的臉色,從一開始的錯愕,到震驚,再到憤怒和鄙夷。
他們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剜在李偉和周莉的身上。
這還不算完。
我點開了最後一張圖片。
那是小雅托她在醫院的朋友幫忙查證的,一張真正的、匿名的B超診斷報告。
報告顯示,就在周莉拿出那張「懷孕B超單」的前三天,她剛剛在同一家醫院,做了一次人流手術。
也就是說,她拿著一張不知道從哪裡搞來的假B超單,演了一出「為李家繼後香燈」的苦情戲,騙取我的同情和房產。
鐵證如山。
所有的偽裝,所有的謊言,在這一刻,被我扒得乾乾淨淨,體無完膚。
三叔公氣得渾身發抖,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摔在地上。
「啪」的一聲脆響,如同一個響亮的耳光。
「我李家,怎麼出了你們這兩個豬狗不如的畜生!」
周莉徹底瘋了。
她尖叫著,像一頭母獸,不顧一切地想衝上來打我,撕碎我。
「蘇秀珍!我跟你拼了!」
小雅和幾個年輕的表親死死地攔住了她。
而我的好兒子,李偉,在鐵一般的證據面前,在所有親戚的唾罵聲中,徹底崩潰了。
他雙腿一軟,癱倒在地,面如死灰,嘴裡不停地喃喃著:「完了……全完了……什麼都沒了……」
我冷漠地看著眼前這場淋漓盡致的鬧劇。
我拿起我的包,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走到李偉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我對他說出了我這輩子,對他說出的,最後一句話。
「李偉,我生了你,養了你三十多年,掏心掏肺,換來的是你們盼我早死。」
「這八萬塊,就當我最後一次盡母親的義務。」
「我用它,買斷我們這輩子的母子情分。」
「從此以後,你我之間,恩斷義絕,再無關係。你是死是活,都與我無關。」
說完,我不再看他們一眼。
在小雅的陪伴下,在眾人複雜的、夾雜著同情、敬佩與唏噓的目光中,我昂首挺胸,一步一步,走出了那個讓我窒息的包間。
推開門,酒店外的陽光正好,溫暖而不刺眼。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前所未有的、自由而輕鬆的空氣。
我把過去六十多年沉重的母愛枷鎖,連同那對惡毒的豺狼夫妻,一起留在了身後那個喧囂的、骯髒的包間裡。
後來,我聽說,李偉和周莉因為這件事,徹底身敗名裂。
他們離了婚,為了那本就不存在的「共同財產」打得頭破血流。
李偉的工作丟了,人也變得頹廢不堪,終日酗酒。
周莉的日子也不好過,帶著「算計婆婆」的惡名,再也找不到好的歸宿。
他們的生活,成了一地雞毛。
而我,在小雅的幫助下,順利地住進了那家高端養老社區。
這裡有花園,有泳池,有圖書館,有和我一樣,體面而有趣的老夥伴。
我報了年輕時就想學的書法班,又參加了社區的合唱團。
我的生活,比任何時候都要精彩,都要充實。
我常常在午後,坐在花園的長椅上,看著湛藍的天空,曬著暖洋洋的太陽。
我終於明白,一個女人,最高級的活法,不是為子女奉獻一生,而是為自己,活得漂亮,活得有尊嚴。
我的人生,從65歲這一年,才算真正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