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手機還貼在耳邊,溫熱的觸感,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聽筒里那兩句對話,如同兩根鋼針,精準地刺穿我的耳膜,直抵心臟。
周莉的聲音,永遠是那麼尖利,颳得人耳廓生疼。
「這老不死的,怎麼才給這麼點。」
李偉,我的兒子,我懷胎十月,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兒子,他的聲音里滿是懦弱的討好。
「媽就是摳門,八萬塊根本不夠塞牙縫。」
八萬塊。
那是我退休後,一分一分從牙縫裡省下來的。
我有多久沒買過一件新衣服了?我自己都記不清了。
衣櫃里掛著的,還是幾年前女兒小雅硬拉著我去商場買的那件外套,我總捨不得穿,只有逢年過節才拿出來亮亮相。
菜市場的攤販都認識我,知道我總是在收攤前去撿那些最便宜的菜葉子。
他們不知道,我不是天生愛占便宜,我只是想給我的兒子,多攢一點「家底」。
可我這掏心掏肺的「家底」,在他們眼裡,連塞牙縫都不夠。
我氣血上涌,手指痙攣,幾乎要將手機捏碎。
就在我準備對著話筒咆哮,質問他們良心何在的時候,周莉尖刻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算計。
「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了,老房子的事,別忘了。」
轟的一聲。
我腦子裡有什麼東西炸開了。
周遭的一切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這句話,在我的顱腔里反覆迴蕩,每一個字都化作一把冰冷的手術刀,剖開我溫情脈脈的母愛幻想,露出底下血淋淋的、名為「貪婪」的真相。
房子。
老李走前,緊緊拉著我的手,千叮萬囑,一定要守好的這套老房子。
那是我們的根。
是我在這世上,最後一個可以稱之為「家」的念想。
原來,他們盯著的,不止是我那點可憐的養老錢。
他們盯著的,是我的命,是我的根。
盼著我早點死,好名正言順地霸占我的所有。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我渾身的血液都像是被凍住了。
手一松,手機「啪」地一聲從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發出一聲沉悶而絕望的響。
螢幕,應聲而裂,像我那顆碎得七零八落的心。
「嗡嗡——」
手機在地上震動,螢幕亮起,是李偉發來的微信。
「媽,錢收到了,謝謝媽。」
後面還跟了一個笑臉的表情。
那明黃色的圓臉,此刻在我眼裡,卻扭曲成一個無比猙獰的鬼臉,嘲笑著我的愚蠢和天真。
我死死盯著那行字,眼睛乾澀得發疼,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緊,每一次收縮都帶來窒息般的疼痛。
我扶著牆,慢慢地,慢慢地彎下腰,撿起手機。
鏡子裡,映出一張蒼老、憔悴的臉。
兩鬢斑白,皺紋橫生,眼神渾濁。
這就是我,蘇秀珍,一個65歲的退休教師,一個自以為是的、成功的母親。
我看著牆上亡夫的黑白照片,他依然是那樣溫和地笑著,仿佛在問我:秀珍,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
老李,我們的兒子,盼著我死呢。
電話鈴聲突兀地再次響起,像一道催命符,打破了死寂。
螢幕上跳動著兩個字:「兒子」。
我盯著那兩個字,看了足足有半分鐘,才深吸一口氣,劃開了接聽鍵。
我必須冷靜。
我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已經知道了。
「媽,您剛才怎麼突然掛了?沒事吧?」李偉的語氣,充滿了恰到好處的「關切」。
多麼虛偽,多麼可笑。
我的聲音平靜得讓自己都感到害怕,仿佛剛才那個五雷轟頂的人不是我。
「沒事,手機滑了一下,沒電自動關機了。」
我聽到自己用一種陌生的、蒼老的聲音,撒了第一個謊。
「哦哦,沒事就好,嚇我一跳。」李偉鬆了口氣的樣子。
電話那頭傳來周莉搶過電話的聲音,語氣甜得發膩,讓我一陣反胃。
「媽,我們周末帶孫子回來看您啊,給您買了您最愛吃的桂花糕。」
看我?
不,是來看我的房子。
我幾乎能想像出他們夫妻倆在電話那頭交換的得意眼神。
「好啊。」我輕聲應道,聲音裡帶著他們聽不出的冰冷。
魚兒,要上鉤了。
掛斷電話,我走到亡夫的遺像前,伸出顫抖的手,輕輕拂去相框上的灰塵。
「老李,他們要來搶我們的家了。」
我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前所未有的重量。
「你放心,我還沒老糊塗。」
我擦乾眼角那滴終於忍不住滑落的淚,眼神從蝕骨的悲痛,一點點,一寸寸,變得無比堅定。
這房子,是我蘇秀珍的底線。
誰敢碰,我就跟誰玩命。
周末,門鈴準時響起。
我通過貓眼,看到李偉和周莉那兩張堆滿笑容的臉,還有被他們夾在中間,一臉不耐煩的孫子小寶。
我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臉上的表情,換上一副慈祥和藹的奶奶面孔,打開了門。
「哎喲,我的大孫子來了,快讓奶奶抱抱!」
小寶被周莉推了一把,不情不願地撲進我懷裡,嘴裡含糊不清地叫了一聲:「奶奶。」
周莉提著一個精緻的糕點盒子,笑意盈盈地遞到我面前:「媽,您最愛吃的稻香村桂花糕,我特意去總店排隊買的。」
李偉也換上一副孝子面孔,從我手裡接過小寶,熟稔地說:「媽,您身體還好吧?我跟小莉一直惦記著您呢。」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演得真好。
如果不是那通忘掛的電話,我大概真的會感動得熱淚盈眶,然後把他們當成我的天,我的地,我晚年唯一的依靠。
可惜,沒有如果。
我接過糕點,放在桌上,笑著說:「來就來,還帶什麼東西,快坐。」
周莉一進門,眼睛就像雷達一樣,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掃視著我的房子。
這套兩居室,是我和老李結婚時單位分的,雖然不大,但地段好,南北通透,被我收拾得一塵不染。
可周莉的眼神里,沒有半分欣賞,只有赤裸裸的嫌棄。
她走到沙發邊,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從包里抽出張濕紙巾,仔仔細細地擦了擦她要坐的那一小塊地方,才優雅地落座。
那個動作,像一根針,輕輕地扎了我一下。
「媽,」她開了口,目光落在牆角一片微微泛黃的牆皮上,撇著嘴,「您這房子是該裝修了,牆皮都掉了,住在這種環境里,對身體多不好啊。」
我心裡冷笑。
我在這住了幾十年,身體好得很,倒是你們,一來就讓我覺得空氣都渾濁了。
李偉立刻附和:「是啊媽,小莉也是關心您。您看您一個人住這麼大地方,光是打掃衛生就夠累的了。」
看,我的好兒子,已經熟練地掌握了給他老婆遞話的技巧。
周莉順勢話鋒一轉,圖窮匕見。
「再說現在新聞里老報道,騙子特別多,就愛盯著你們這種獨居老人下手。什麼保健品詐騙、上門推銷的,防不勝防。這房本放在您這兒,我們也不放心啊。」
她的語氣充滿了「為你著想」的懇切,仿佛我是一個三歲小孩,沒有他們,下一秒就會被大灰狼叼走。
我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漂浮的茶葉,眼皮都沒抬一下,心裡卻在冷笑。
最大的騙子,不就正坐在我的對面嗎?
我做出擔憂的樣子,順著她的話問:「是嗎?現在這麼嚇人?那可怎麼辦才好?」
周莉一聽有戲,立刻興奮起來,身體前傾,聲音都高了幾分。
「媽,我們早就替您想好了!不如啊,您先把這房子過戶到李偉名下。」
來了。
終於說到正題了。
她看我沒做聲,趕緊補充道:「您別誤會,我們不是要您的房子。過戶給我們,我們才好名正言順地幫您把這房子重新裝修一下啊!到時候給您裝個全新的廚房,換個智能馬桶,您住著也舒心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