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面子?」
許念的冷笑更深了。
電視螢幕再次亮起。
那是一個我加班晚歸的夜晚。
監控里,我拖著疲憊的身體打開家門。
我媽立刻像彈簧一樣從沙發上彈起來,迎上前來,接過我的包,噓寒問暖。
「哎喲我的兒,今天又加班到這麼晚,累壞了吧?快去洗個澡,媽給你留了湯。」
畫面里的我,一臉感動。
我拍了拍她的手,說了句「媽,辛苦你了」,然後走進了書房。
就在我書房門關上的那一瞬間。
我媽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轉過身,對著從房間出來,準備給我端湯的許念,翻了個白眼,陰陽怪氣地開口了。
「別以為生個孩子,就能套住我兒子。男人在外面拼死拼活地賺錢,你倒好,就在家享福,什麼都不用干。」
「我告訴你,我們顧家的錢,不是那麼好花的。」
許念端著湯碗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沉默地把湯放在了桌上。
我看著螢幕里自己妻子的背影,單薄,孤寂,像一座沉默的孤島。
而我的母親,像個得勝的將軍,趾高氣揚地回到了她的沙發上。
我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原來,我不在的時候,她們是這樣相處的。
原來,我每一次感受到的「母慈子孝,家庭和睦」,都是許念用她的尊嚴和隱忍,為我鋪就的幻象。
許念沒有再放視頻。
她只是看著我,開始模仿我的語氣,一句一句地,複述著我曾經說過的「金玉良言」。
「『她是我媽,生我養我不容易,你就不能讓著她點嗎?』」
「『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沒什麼壞意的,你別往心裡去。』」
「『都是一家人,家和萬事興,為這點小事鬧不愉快,多大的事兒啊?』」
「『念念你多體諒一下,老人家的思想跟我們不一樣。』」
每一句。
都像一把生了銹的鈍刀,緩慢地、反覆地,凌遲著我的心臟。
這些,都是我曾經用來「調解」她們婆媳矛盾時,對許念說過的話。
我自以為是的「高情商」,我沾沾自喜的「和稀泥」藝術。
此刻,從許念嘴裡說出來,卻變成了最鋒利的刀刃,將我虛偽的面具割得支離破碎。
我這才明白。
我的每一次「調解」,每一次「粉飾太平」。
都是在許念已經血肉模糊的傷口上,再狠狠地撒上一把鹽。
我就是那個遞刀的幫凶。
許念說完了。
她平靜地看著我,眼神里最後一點波動也消失了。
「顧言,你的孝順,是踩著我的尊嚴和血淚建立起來的。」
「現在,我不想讓你再為難了。」
「我們離婚,你安安心心,好好地去孝順你媽吧。」
「從此以後,你的世界裡,就只有母慈子孝,再也沒有我這個讓你為難的惡人了。」
「不!我不同意離婚!」
我失控地吼了出來,像一頭被困住的野獸。
我不能失去許念,不能失去這個家。
我失魂落魄地衝出臥室,一屁股癱坐在沙發上,雙手插進頭髮里,用力地抓撓著頭皮。
我必須做點什麼。
對,找我媽!我要問清楚,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顫抖著撥通了我媽的電話。
電話幾乎是秒接。
我媽歡快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喂,言言,這麼快就想媽了?」
我壓抑著喉嚨里的哽咽,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媽,你為什麼要那麼對許念?」
電話那頭,我媽的聲音瞬間變了調。
她愣了幾秒,然後,比川劇變臉還快的,是她立刻爆發出的哭天搶地。
「天吶!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我辛辛苦苦去給你當牛做馬,伺候老的伺候小的,她許念還不滿足?!」
「她又給你吹什麼枕邊風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個女人心機深得很!她就是見不得我們母子好!」
我被她這番顛倒黑白的說辭氣得渾身發抖。
「什麼叫吹枕邊風?我全都看見了!監控!家裡有監控!你做過的所有事,我都看見了!」
我媽的哭聲戛然而止。
電話那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幾秒鐘後,她更加尖銳的、歇斯底里的聲音爆了出來:
「監控?好啊!許念!你可真行啊!在自己家裡裝監控,防賊呢?你這是安的什麼心!你就是想害我,想離間我們母子!」
她開始瘋狂地向我曆數許念的「罪狀」。
「她不讓我抱孫女,說我身上有細菌!我可是孩子的親奶奶!」(事實是醫生交代新生兒抵抗力弱,讓她抱孩子前先洗手)
「她坐月子還天天從外面點那些亂七八糟的外賣,家裡做的飯菜她一口不動!嫌棄我做得不好吃!」(事實是許念自己花錢加的營養師搭配的月子餐)
「她天天板著個臉,跟我欠她幾百萬一樣,我好心跟她說話,她愛答不理!給我甩臉色看!」(事實是許念產後虛弱,大部分時間都在休息和沉默)
……
我聽著電話里,我媽那些被歪曲、被重塑、被惡意解讀的「事實」,再對比監控里,許念默默忍受著一切,甚至還要對我強顏歡笑的畫面。
一陣強烈的噁心感從胃裡翻湧上來。
我感覺自己快要吐了。
我無力地掛斷了電話。
我那個「刀子嘴豆腐心」的母親,原來心也是黑的。
我一回頭,看到了讓我心臟驟停的一幕。
家門不知什麼時候被打開了。
許念的閨蜜,那個脾氣火爆的林瀟,正叉著腰站在門口,眼神像刀子一樣刮在我身上。
她身後,還站著一個高大健碩的男人,我認得,是許念的表哥,一個健身教練。
林瀟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憤怒。
「顧言,你可真行啊。」
「把一個大活人,活生生逼成這樣。」
「怎麼?你媽是哪朝的皇太后啊?還需要這麼跪著伺候?」
許念的表哥則一言不發,直接像一堵牆一樣,擋在了我和臥室門口之間,不讓我靠近許念分毫。
那目光里,充滿了警告和防備。
我,在他們眼裡,已經成了一個無恥的罪人。
一個需要被提防的,潛在的家暴男。
林瀟走進臥室,不一會兒,就和許念一人拖著一個行李箱走了出來。
許念抱著熟睡的女兒,身上穿著我從未見過的,剪裁利落的風衣。
她的頭髮盤了起來,露出了修長的脖頸。
她化了淡妝,遮住了所有的憔悴,整個人看起來,冷靜,理智,甚至帶著一絲冷酷的美。
她不再是那個需要我保護的,溫順的妻子。
她變回了那個我追求她時,在學術論壇上閃閃發光,自信又強大的許念。
她從我身邊走過,全程,沒有看我一眼。
仿佛我只是一團礙事的空氣。
林瀟走到門口,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垃圾。
「顧言,離婚協議,律師會聯繫你。」
「砰!」
門被重重地關上。
整個世界,瞬間安靜了下來。
屋子裡還殘留著許念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搖籃里,還放著女兒的小衣服。
可這個家,已經空了。
我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頭,沿著牆壁,緩緩地癱倒在地。
這間我精心裝修,充滿了我對未來所有美好幻想的房子。
在這一刻,空曠得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墳墓。
而我,就是那個被活埋的倒霉鬼。
接下來的三天,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幽靈。
我不吃不喝,不睡不眠,像個自虐的瘋子一樣,把自己關在空無一人的家裡。
我一遍又一遍地,反覆觀看那個長達一個月的監控視頻。
我像一個拙劣的偵探,試圖從這些冰冷的畫面里,找到一絲一毫許念誇大其詞、無理取鬧的證據。
我想證明,我不是那麼不堪,我媽也不是那麼罪無可赦。
我想為自己,為我那可憐的「孝心」,找到一個可以苟延殘喘的藉口。
結果,我沒有找到任何能為自己開脫的證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