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一個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午後,老舊小區的三樓,空氣里粘稠地混合著老人特有的腐朽氣味、廉價花露水和潮濕棉被發酵的味道。這種味道,我已經聞了整整一千零九十五天,它滲進了我的頭髮、衣服,甚至我的毛孔里。
我叫林曉,二十八歲,本該在設計公司為了甲方焦頭爛額的年紀,此刻卻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圍裙,端著一隻磨掉了瓷邊的碗。碗里是搗碎的米糊,混著研磨成粉的降壓藥和化痰藥,呈現出一種令人不悅的灰褐色。
「奶奶,張嘴,啊——」我儘量讓聲音聽起來溫柔,用特製的軟頭小勺一點點試圖撬開床上老人緊閉的牙關。我的手指關節因為長期用力而泛白、粗糙,指甲縫裡似乎永遠帶著洗不凈的藥味。
就在這時,那扇掉漆的防盜門被大力推開,撞在牆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床上的奶奶渾身猛地一顫,喉嚨里發出渾濁的、拉風箱般的咕嚕聲,米糊順著歪斜的嘴角流了下來,滴在有些發黃的枕巾上。

我慌忙放下碗,熟練地抄起紙巾去擦。還沒等我回頭,一個有些陌生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
「嘖,這屋裡什麼味兒?林曉,你怎麼搞的,把媽照顧成這樣?是不是虐待老人了?」
我轉過身,看到了站在門口的男人。西裝革履,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皮鞋鋥亮得能照出人影,手裡還捏著一塊格原本手帕捂在鼻子上——我的二叔,林國強。
那個在奶奶中風癱瘓的第一天,就以「國外生意離不開人」為由飛走,整整三年只打過五個視頻電話,每次都在抱怨信號不好,從未寄過一分錢的「大孝子」,回來了。
他沒有看一眼床上那個生他養他的女人,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狹小的房間裡掃射,最後落在床頭柜上那堆亂七八糟的藥瓶上,然後「啪」地一聲,把一份文件拍在上面。
「行了,別忙活了。我回來了,這個家的事以後我說了算。」他揚起下巴,用一種施捨般的語氣宣告,「這是律師擬的繼承聲明。這套房子,還有媽的存款,我是唯一繼承人。你一個孫女,本來就是外人,照顧這幾年也算盡心,回頭我給你包個紅包,你可以走了。」
2.
我的目光從他那雙大概抵我半年生活費的皮鞋上移開,落在自己腳上那雙兩塊錢買的斷底塑料拖鞋上。
三年。
我想起為了照顧奶奶,我辭掉了正如日中天的工作;想起為了省錢給她買進口的靶向藥,我學會了在菜市場為了幾毛錢跟人討價還價;想起每天凌晨兩點、四點雷打不動地起來給她翻身、拍背、吸痰,防止她生褥瘡;想起我的手因為每天手洗十幾遍沾滿屎尿的床單,冬天裂開的口子像嬰兒的小嘴,一碰水就鑽心地疼。
這三年里,我沒買過一件新衣服,沒用過超過二十塊錢的護膚品。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只會伺候人的機器。
而現在,這個缺席了一千多個日夜的男人,一回來就要摘取「勝利果實」。
他嫌棄地繞過地上的臉盆,站在離床兩米遠的地方,仿佛多靠近一步就會沾染上什麼瘟疫。但他那雙精明的眼睛,卻死死地盯著床底深處陰影里——那裡放著一個奶奶寶貝了一輩子的紅木舊箱子。
「二叔,」我開口了,聲音因為長期缺乏交流而顯得沙啞乾澀,「這三年,你給奶奶換過一次尿不濕嗎?你知道她現在一頓飯要吃多久嗎?你知道她半夜疼起來是怎麼叫喚的嗎?」
林國強愣了一下,隨即冷笑一聲,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林曉,跟我談條件?我是她親兒子!血濃於水懂不懂?我養精蓄銳在國外打拚這麼多年,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現在我回來繼承家產天經地義。」
他急不可耐地往前湊了兩步,想要去夠床底的箱子,嘴裡念叨著:「鑰匙呢?媽糊塗前肯定把鑰匙給你了吧?交出來!」
我下意識地按了一下圍裙右側那個深深的口袋。那裡有一把冰涼的、帶著銅銹味的鑰匙,貼著我的大腿外側。
那是奶奶在還能勉強說話的最後幾天,趁我給她擦身時,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塞進我手裡的。她當時眼神渾濁,枯枝般的手指掐得我生疼,嘴裡含混不清地重複著兩個字:「別給……別給……」
看到我下意識的動作,林國強的眼睛亮了。他不再裝什麼斯文,扯了扯領帶,聲音拔高:「果然在你那兒!林曉我警告你,把鑰匙交出來!那裡面是林家的傳家寶,你也配拿著?這房子現在市值三百多萬,加上媽的退休金和那個箱子裡的金條,少說也有五百萬。你別以為伺候了幾天就能獨吞!信不信我告你侵占財產!」
五百萬?金條?
我看著他那張因為貪婪而微微扭曲的臉,突然感到一種深深的悲哀和荒謬。他就像一隻聞著味兒趕來的禿鷲,以為自己即將飽餐一頓,卻不知道這具軀體早已只剩下乾枯的骨架。
3.
就在這時,床上的奶奶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那種聲音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撕裂出來的,混著濃痰的阻塞聲。米糊和唾液不受控制地從她嘴角噴涌而出,嗆得她整張臉憋成了紫紅色。
幾乎是條件反射,我扔下手裡的東西衝過去。熟練地搖高床頭,一手托住她的後頸,一手握成空心掌,有節奏地在她後背輕拍。
「咳出來,奶奶,咳出來就好了。」我一邊拍,一邊用棉簽迅速清理她口腔里的異物。
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是無數次深夜驚魂練就的本能。
而那個口口聲聲「血濃於水」的親兒子林國強,在聽到咳嗽聲的第一秒,就像被燙到了一樣,猛地後退了三步,一直退到門口,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驚恐和嫌棄。他用手帕死死捂住口鼻,仿佛那咳嗽聲裡帶著致命的毒氣。
他根本不敢靠近那個曾經給了他生命的女人。
等奶奶終於平復下來,重新陷入昏睡,我已經出了一身透汗。我直起腰,轉過身,靜靜地看著門口那個衣冠楚楚的男人。
看著他這副模樣,我突然不生氣了。我甚至有點想笑。
他還在喋喋不休:「你看你,怎麼照顧的?差點把媽嗆死!我告訴你,等我拿到錢,立刻把媽送到最好的療養院去,用不著你在這兒假惺惺……」
我重新端起桌上那碗已經涼透了的米糊,用勺子攪了攪,那灰褐色的糊糊散發著一種令人作嘔的藥苦味。
我一步步走向他。
我的臉上露出了三年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那是一種如釋重負、又帶著一絲殘忍決絕的笑。
林國強被我的笑容弄得有些發毛,下意識地往後縮:「你、你幹什麼?笑什麼笑?」
我走到他面前,在他驚愕的目光中,把那隻油膩膩、沾著老人口水的碗,硬生生塞進了他那雙保養得宜、戴著名表的手裡。
碗底黏糊糊的米湯沾在了他昂貴的西裝袖口上。
我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好,二叔。遺產歸你,如果你能拿走的話。但現在,既然你是大孝子,那就像個兒子一樣。把這碗飯喂完。你媽,你喂。」
那一刻,房間裡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牆上那台老掛鐘「滴答、滴答」走過的聲音。林國強端著那隻碗,就像端著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渾身僵硬。
碗里的米糊散發著刺鼻的味道,他低頭看了一眼,胃裡一陣翻騰,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你……你什麼意思?故意噁心我是不是?」他終於忍不住,把碗重重地擱在旁邊的五斗柜上,聲音因為惱羞成怒而變了調,「林曉,你別給臉不要臉!信不信我現在就報警把你趕出去!」
我沒有理會他的咆哮,而是慢條斯理地解下圍裙,從那個深深的口袋裡,掏出了那把帶著體溫的銅鑰匙。
「報警?好啊。」我平靜地說,「正好讓警察也來看看,林家的大孝子是回來繼承什麼的。」
我說著,當著他的面,走向床邊,彎腰,將那把鑰匙插進了床底紅木箱那把生鏽的老鎖眼裡。
「咔噠」一聲輕響。
這一聲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格外清晰。林國強的呼吸瞬間急促起來,他的目光死死黏在箱子上,貪婪壓倒了恐懼和嫌惡。他以為,這聲輕響,是通往五百萬財富的大門被打開的聲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