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五晚上七點三十八分,北京東五環這套緊湊的兩居室里,空氣仿佛凝固了。
餐桌中央那碗我燉了一下午的排骨蘿蔔湯,正冒著裊裊熱氣,但沒人動筷子。陶瓷碗碰到玻璃桌面,發出極其清脆刺耳的「叮」一聲——是我兒媳婦王婷放下了湯碗。
她坐直了身子,沒看我,也沒看她老公李強,目光盯著虛空中的一點,聲音不大,卻像冰碴子一樣甩了出來:「媽,既然您來了北京準備長住幫我們帶孩子,有些話咱們還是說在前面比較好。以後家裡的開銷,水電燃氣買菜,咱們還是AA吧。」

我捏著筷子的手僵在了半空。
我今年五十八歲,在老家三線城市當了一輩子會計,什麼帳沒算過?可眼前這筆帳,我有點算不明白。老伴走得早,我一個人拉扯大李強,供他讀研,掏空家底幫他在北京付首付。現在孫子快兩歲了,他們說忙不過來,我二話沒說,退了老家的老年舞蹈隊,揣著退休金存摺就來了。
我以為我是來發揮餘熱的,沒承想,我是來當「合租室友」的?
我下意識地看向兒子李強。他三十三歲了,此刻卻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把頭快埋進飯碗里,一聲不敢吭。
那一瞬間,我心裡五味雜陳。屈辱、憤怒,還有一絲說不清的心寒。我張桂英一輩子要強體面,臨老了,在兒子家吃口飯還得自己掏錢?
但我沒發作。幾十年的職業習慣讓我越是這會兒越冷靜。我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擠出一個極其標準的、不帶任何情緒的笑容:「行啊,聽你們年輕人的。北京生活壓力大,媽理解。」
王婷似乎沒料到我會答應得這麼乾脆,她愣了一下,眼神里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但很快又恢復了那副公事公辦的模樣:「那行,回頭我拉個群,費用每周一結。」
這頓飯,吃得我胃裡像塞了團棉花。那碗排骨湯直到涼透了,也沒人再喝一口。
2.
第二天一早,我就做了一個決定。我在飯桌上宣布:「我報了個隔壁小區的老年大學攝影班,一周三次課,學費兩千六,我自己交了。以後我上課的時候,孩子你們得自己想辦法。」
我想得很清楚,既然要AA,那我就不是全職免費保姆。我有我的生活,我得給自己留條後路,不能把自己活成這個家裡最不值錢的抹布。
王婷說到做到。那個周末,我就被拉進了一個叫「幸福一家人」的三人微信群。
周日晚上,王婷發來了一張Excel表格。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這一周的所有開銷:周一買菜68.5元,周三水電預繳200元,周五水果45元……最後合計欄里,一個鮮紅的數字跳了出來,後面備註著:媽需支付313.5元。
我戴上老花鏡,核對了一遍數字,然後沉默地掏出手機,轉帳。
收款提示音很快響起。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不是這個家的主人,甚至不是客人,而是一個隨時可能被清退的租客。
我就這樣在北京開始了我的「AA制」生活。白天他們上班,我帶孫子,還得抽空去上攝影課。晚上回來,面對的是精確到角的帳單和客氣疏離的兒媳。
但我這人有個毛病,乾了一輩子會計,對細節和數字格外敏感。日子久了,我發現王婷這個人,很矛盾。
她對自己摳門到了極點。我好幾次居然看見她穿著袖口都磨毛了的睡衣在屋裡晃蕩,那還是結婚前買的吧?梳妝檯上那些我不認識的大牌瓶瓶罐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十塊錢一大瓶的國貨甘油。
可她對我,又好像很大方。
有次我隨口提了一句膝蓋有點疼,可能是北京這邊氣候不適應。沒過兩天,王婷下班回來,往我手裡塞了兩瓶全是外國字的藥。我偷偷上網查了查,是什麼進口的氨糖軟骨素,一瓶要六百多。
還有我那個攝影班,本來我想報個基礎班算了。王婷知道後,硬是給我改成了最貴的外拍實踐班,還給我買了個入門級的單眼相機,說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我徹底糊塗了。這個兒媳婦,到底是在算計我,還是在變著法兒地對我好?為什麼要為了幾百塊錢的菜金跟我AA搞得那麼生分,轉頭又給我花幾千塊?
這帳,我越算越糊塗。
3.
更讓我不安的,是兒子李強。
以前李強性格雖然溫吞,但還算開朗。可自從我這次來北京,他整個人就像被抽掉了精氣神。
他回家越來越晚,說是公司趕項目加班。可好幾次他半夜回來,我起夜碰見,他身上並沒有加班那種混雜著煙味和疲憊的餿味,反而透著一股在外面遊蕩久了的寒氣。他看我的眼神總是躲躲閃閃,說不上兩句話就鑽進書房,把門反鎖。
最讓我揪心的,是深夜的聲音。
人老了覺輕。每天夜裡兩三點,我就能聽到隔壁主臥傳來那種極力壓抑的、斷斷續續的聲音。不像是正常的夫妻夜話,倒像是瀕死的小獸在嗚咽。
有一次,聲音實在太大了,我忍不住貼著牆根聽了一耳朵。
「……你讓我怎麼跟你媽交代!李強,你還是不是個男人!」是王婷的聲音,帶著哭腔,壓得很低很低,像是在喉嚨里嘶吼。
接著是李強沉悶的哀求聲,聽不清說了什麼,只覺得充滿了絕望。
我心驚肉跳地回到床上,一夜沒睡。直覺告訴我,這個外表光鮮亮麗的北京小家庭底下,藏著一個巨大的窟窿。而王婷那個莫名其妙的AA制,或許就是為了填補這個窟窿而打的補丁。
可到底是什麼事,能讓這對小夫妻這般煎熬?
4.
真相的揭開,往往只需要一個不起眼的契機。
我來北京的第五十八天,是個周六。王婷照例去公司加班,李強帶孩子去上早教課了。我一個人在家,想著把書房那個堆滿雜物的角落收拾一下。
我搬開一摞落滿灰塵的舊雜誌時,一個黑色封皮的筆記本從夾縫裡掉了出來,「啪」的一聲掉在地板上。
筆記本有些年頭了,封皮磨損得厲害。我本能地彎腰撿起來,隨手翻開。
裡面夾著幾張摺疊整齊的A4列印紙。我展開第一張,上面的抬頭是某某信貸公司的催款通知函。我的心猛地一跳。
再往下看,我這個跟數字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的數字開始重影。
不是一張,是五六張。不同的網貸平台,不同的催款金額。借款人那一欄,赫然寫著我兒子「李強」的名字。
我顫抖著手,翻到筆記本的最後一頁。那裡用李強的筆跡,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匯總表。
招行信貸:65萬。
微粒貸:30萬。
借唄:20萬。
某某金融:80萬。
……
總負債:240萬。
我癱軟在書房的地板上,手裡死死攥著那個筆記本,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往頭頂涌。
二百四十萬!對於這個剛在北京立足、還要還房貸養孩子的小家庭來說,這簡直就是天文數字!
這一刻,之前所有的不合理都像珠子一樣串聯了起來。
難怪王婷要穿磨毛的睡衣,用幾十塊的甘油;難怪李強整天魂不守舍,深夜裡傳來壓抑的哭聲;難怪王婷要跟我搞什麼AA制,把每一分錢都算計到骨子裡……
原來,他們不是在過日子,他們是在渡劫啊!
我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我那個老實巴交的兒子,到底乾了什麼,捅出這麼大的天窟窿?
5.
晚上,李強和王婷前後腳回來了。我沒做飯,家裡冷鍋冷灶。
我坐在餐桌前,那個黑色筆記本和那幾張催款單,就靜靜地躺在桌子中央。
李強進門換鞋,一抬頭看見桌上的東西,整個人瞬間僵住了。他的臉刷地一下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連鞋都沒換好,就那樣一隻腳穿著拖鞋,一隻腳光著,癱軟在了餐椅上。
王婷隨後進來,看到這一幕,她反而顯得異常平靜。她放下包,深深地看了李強一眼,然後走到我對面坐下。她的眼神里沒有驚慌,只有一種終於解脫了的疲憊。
「媽,您都看見了。」王婷的聲音很輕,卻很穩。
我盯著李強,聲音都在抖:「強子,你跟媽說實話,這錢……你是去賭了,還是去毒了?」
李強抱著頭,痛苦地嗚咽起來:「媽,我沒有……我就是想多賺點錢……我看別人炒股炒期貨都賺了……我就……」
原來是一年前,李強聽信了所謂「內部消息」,背著王婷偷偷炒股期貨,還加了高槓桿。開始嘗了點甜頭,後來市場波動,他急於翻本,越借越多,最後全部爆倉,不僅賠光了家裡的積蓄,還欠下了這身巨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