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隨著防盜門「咣當」一聲重重合上,樓道里喧鬧的腳步聲終於漸漸遠去。
我靠在門背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渾身的骨頭架子都要散了。這一個月,家裡就像是個戰場。孩子的啼哭聲、我媽的大嗓門、妹妹林曉的抱怨聲,還有那個不把自己當外人的妹夫每天打遊戲的音效聲,終於在這一刻,全部畫上了句號。
世界清靜了,但空氣里還殘留著一股散不去的味道——那是混合了嬰兒吐奶的酸味、廉價香煙的煙味,以及廚房裡常年不斷的鯽魚湯腥味。
我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鐘,晚上十點十五分。
老公趙恆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面前的茶几上放著一杯早已涼透的普洱茶。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客人一走就開始忙碌地收拾那一地的瓜子皮和橘子瓣,而是靜靜地坐著,盯著黑漆漆的電視螢幕發獃。
客廳的主燈沒開,只有玄關昏黃的燈光打在他的側臉上,投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陰影。
「老公,辛苦啦!」我走過去,試圖從背後抱住他的脖子,想給他一點遲來的溫存,「曉曉這脾氣是被我媽慣壞了,說話直,你別往心裡去。不管怎麼說,你也算是咱們小區的『金牌姐夫』了,剛才送他們下樓,鄰居王大媽還誇你大氣呢。」

趙恆沒有動,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塊在寒冬里凍硬的石頭,透著一股讓我陌生的寒意。
我有些尷尬地鬆開手,心裡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
為了緩解氣氛,我拿出手機,習慣性地打開微信,想把他重新拉進那個名為「相親相愛一家人」的群里。半個月前,因為妹妹嫌棄他買的尿不濕牌子不對,在群里陰陽怪氣地說他是「便宜沒好貨」,他一氣之下退了群。
當時我媽還私下跟我說:「趙恆這心眼也太小了,大老爺們兒跟產婦計較什麼。」
我想著,現在人走了,面子總得圓回來。日子還得過,親戚還得走動。
我點擊「邀請群成員」,熟練地選中趙恆的那個風景頭像,點擊確定。
螢幕中央突然彈出一個白色的對話框,上面的字刺痛了我的眼睛:
「對方開啟了朋友驗證,你還不是他(她)的朋友。請先發送朋友驗證請求……」
我愣住了,下意識地以為是手機信號不好,或者是系統出了問題。我退出去,刷新了一下網絡,又試了一次。
還是那個冷冰冰的提示。
這一次,我終於反應過來了。
一股無名火「騰」地一下從我胸口冒了起來,我把手機往沙發上一摔,聲音也不自覺地拔高了八度:「趙恆,你什麼意思?人剛送走你就拉黑?你是拉黑我,還是拉黑我們全家?這一個月你是受了點氣,但我不是也一直在中間調解嗎?至於做得這麼絕嗎?大家都是親戚,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你這樣讓我以後怎麼做人?」
趙恆終於動了。
他緩緩轉過頭,那雙平日裡溫和、木訥,甚至有些唯唯諾諾的眼睛,此刻卻布滿了紅血絲。那種眼神,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死寂。
他把手裡的茶杯重重地頓在大理石茶几上,發出一聲清脆而刺耳的聲響。
「林悅,這一個月,我受夠了你妹妹的白眼。」
他的聲音沙啞,語速很慢,卻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還有,咱們明天早上去民政局吧。這日子,我不過了。」
2.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甚至懷疑趙恆是不是因為這一個月太累,精神出現了問題。
趙恆是誰?是我們朋友圈裡公認的「二十四孝好老公」。
結婚五年,他的工資卡全數上交,家務全包,不抽煙不喝酒,對我爸媽更是百依百順。我媽常得意地跟親戚炫耀:「找女婿就要找趙恆這樣的,老實,顧家,好拿捏。咱們悅悅在家裡,那就是慈禧太后。」
就因為妹妹坐月子這事兒,這個「老實人」就要跟我離婚?
「趙恆,你是不是瘋了?」我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那一地的狼藉,「曉曉是有點任性,但她是產婦啊!產婦激素水平不穩定,容易抑鬱,你一個大男人跟她計較什麼?再說了,這一個月我也沒閒著啊,我也在伺候她啊!難道就你委屈?」
趙恆冷笑了一聲,那笑容里全是嘲諷。他慢慢站起身,彎下腰,從茶几底下的隔層里,抽出了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
「伺候?你說得對,確實是在伺候。不過,是那種把尊嚴踩在腳底下的伺候。」
他並沒有急著把信封給我,而是轉身指向了廚房的方向。
「林悅,你知道這一個月,我是怎麼過的嗎?」
我順著他的手看去,廚房流理台上還亂七八糟地堆著沒洗的碗筷,垃圾桶里,扔著大半碗沒喝完的鯽魚湯。那是趙恆今天下午在廚房裡揮汗如雨,熬了整整三個小時的成果。
湯色奶白,上面還漂著幾顆昂貴的枸杞。
這一整個月,為了給妹妹催奶,趙恆每天早上四點半準時起床。那個點,整個城市還在沉睡,天還是黑的。
因為妹妹嘴刁,說超市裡賣的魚有一股土腥味,喝了噁心不下奶,非要吃水庫里的野生鯽魚。
趙恆二話沒說,每天驅車十五公里去城郊的水庫邊,等著漁民剛打上來的第一網魚。
現在的天氣已經轉涼了,水庫邊的風像刀子一樣割臉。
我記得有天早上他回來,臉色凍得發青,手背上全是細密的血點子和劃痕。那是抓魚時被垂死掙扎的魚鰭扎破的。
我當時看著心疼,遞給他一個創可貼,讓他戴手套。他卻笑著說:「沒事,戴手套抓不穩。只要曉曉能吃好,孩子有奶吃,這點傷算什麼。」
可是妹妹呢?
那天中午,趙恆把熬得濃郁的通草鯽魚湯端到客房床前,小心翼翼地說:「曉曉,趁熱喝,哪怕不愛喝也為了孩子喝兩口。這魚是我今早剛買的,新鮮著呢。」
林曉正靠在床頭刷短視頻,手機外放的聲音開得很大。她眼皮都沒抬,不耐煩地端起來抿了一口,眉頭瞬間皺成了川字,仿佛喝下去的是毒藥。
「噗——」
她直接一口吐回了碗里,甚至有幾滴濺到了趙恆剛換的襯衫袖口上。
「姐夫,你這碗是不是沒洗乾淨啊?怎麼一股子窮酸味。」林曉把碗往床頭柜上一推,湯灑出來大半,流得滿桌子都是,「真難喝。還是我老公好,說等我出了月子,帶我去吃米其林三星的魚湯,那才叫湯。」
當時,房間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坐在旁邊剝橘子的我媽,不僅沒有批評林曉,反而笑著打圓場,那種理所當然的語氣到現在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哎呀,趙恆啊,曉曉從小嬌生慣養,嘴是刁了點。你也別太敏感,再去重新熬一碗,多放點姜,去去腥不就行了嘛。」
趙恆當時什麼都沒說。
他默默地拿紙巾擦了擦袖口上的湯漬,端起那碗被嫌棄的魚湯,轉身走出了房間。
我在後面追出去,想安慰他兩句,卻透過廚房的玻璃門,看見他對著水槽,把那一碗熬了三個小時的心血,一點一點倒進了下水道。
那個背影,當時看著有點落寞,現在回想起來,卻透著一股讓我心驚肉跳的決絕。
3.
「那是妹妹不懂事,我替她給你道歉還不行嗎?」我看趙恆臉色不對,語氣軟了下來,試圖用以往的撒嬌方式化解危機,「她老公最近生意忙,沒空照顧,咱們當哥嫂的,多擔待點怎麼了?那畢竟是我親妹妹,是有血緣關係的,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
「血緣關係?」趙恆咀嚼著這四個字,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他走到陽台邊,那裡放著一個落了灰的貓爬架。我們家養了一隻布偶貓,因為妹妹來坐月子,嫌貓髒,怕有細菌,還沒等商量,我媽就直接把貓送去了寵物店寄養。
但這一個月,那個對著客廳的寵物自動喂食器,卻一直沒有關。
好幾次,我都看到趙恆站在陽台上,對著那個喂食器發獃,或者拿抹布輕輕擦拭那個黑色的鏡頭。我以為他只是想貓了,心裡還暗暗埋怨他玩物喪志,家裡這麼忙還有心思管貓。
趙恆指了指那個喂食器黑洞洞的攝像頭,眼神鋒利如刀:「林悅,你是不是覺得,我每天悶在廚房裡殺魚、燉湯,就像個傻子一樣,什麼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對著這個喂食器發獃,是在想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