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年三十,晚上七點一刻。
窗外的爆竹聲像要把天炸個窟窿,屋內卻充斥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油煙味和尷尬。
老家的客廳燈光昏黃,那盞用了十幾年的吊燈上積了一層灰,時不時發出滋滋的電流聲。二嬸穿著一件亮片紅色的羽絨服,坐在餐桌最顯眼的位置,像一隻驕傲的錦雞。相比之下,坐在主位的奶奶顯得格外瘦小,她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襖,袖口早已磨出了毛邊。
而我,坐在離門口最近的位置,身上的工裝褲還沒來得及換,膝蓋處沾著幾塊灰白色的斑點。如果仔細看,那些看似骯髒的灰點,在燈光下竟隱隱折射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金色。
「哎喲,小北啊,不是二嬸說你。」二嬸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用眼角餘光掃著我那條顯得有些髒的褲子,「這大過年的,怎麼穿得跟剛從工地搬磚回來似的?你看我們家強子,今年公司年會上穿的那套西裝,阿瑪尼的,萬把塊呢。」
強子坐在二嬸旁邊,推了推金絲眼鏡,假裝謙虛地笑了笑:「媽,別說了,表哥那是搞『藝術』。雖然看起來像玩泥巴的,但人家追求的是精神世界。」
「什麼精神世界?」二嬸把瓜子皮「呸」地一聲吐在地上,聲音尖銳得像劃玻璃,「精神能當飯吃?我都聽說了,你那個什麼工作室,就在個破巷子裡,整天搗鼓些破碗爛罐子。你說你當年非要學那個什麼美術,把家底都掏空了,結果呢?三十歲的人了,連輛車都買不起。」
我沒有抬頭,只是默默地剝著手裡的蝦。我的手指很粗糙,指腹上滿是厚厚的老繭,指甲縫裡還殘留著一點洗不掉的深褐色——那是長期接觸特種顏料留下的痕跡,怎麼洗都洗不掉。
「小北,吃菜,吃菜。」奶奶看出了我的沉默,顫巍巍地伸出筷子,想夾一塊紅燒肉給我。
二嬸眼疾手快,拿著公筷「擋」了一下,把那塊肉夾到了強子碗里:「媽,這肉太肥了,小北那工作又不費腦子,吃這麼油膩幹什麼?強子是腦力勞動者,大廠P7呢,年終獎剛發了三萬,正需要補補。」
奶奶的手僵在半空,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無力。她縮回手,在自己的圍裙上擦了擦,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聲說:「小北愛吃紅燒肉,小時候……」
「小時候是小時候!現在看的是出息!」二嬸打斷了奶奶的話,聲音拔高了八度,「媽,您也別偏心。您看看強子,每個月給您買鈣片、買牛奶。再看看小北,除了偶爾回來蹭頓飯,給過您一分錢嗎?我說句難聽的,他就是那一灘爛泥扶不上牆,您當年把那東西賣了供他讀書,真是打了水漂!」
聽到「把那東西賣了」這幾個字,我的手猛地頓住了。
剝到一半的蝦殼刺進了我的指腹,微微的刺痛感讓我清醒。
空氣仿佛凝固了。那件東西,是全家人的禁忌,也是扎在我心頭十年的刺。
十年前,我考上了美院,學費高昂。二嬸當時掌管著家裡的財政大權,卻冷笑著說:「家裡沒錢,要讀自己去貸款,別指望我們。」
那個冬天特別冷,風刮在臉上像刀子。我準備放棄的時候,奶奶失蹤了一下午。等她回來時,手腕上那隻戴了四十年的翡翠鐲子不見了。那是爺爺留給她的唯一念想,是她的命根子。
那天晚上,奶奶摸著空蕩蕩的手腕,那裡留著一道淺淺的白痕。她笑著對我說:「小北啊,鐲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要爭氣,去畫畫,去把這世上的美都畫下來。」
我記得那個背影,佝僂著,在老槐樹下的寒風裡瑟瑟發抖。
「怎麼?不說話了?」二嬸見我沉默,以為戳中了我的痛處,更加得意,「小北,做人得認命。你也別怪二嬸說話直,我們強子過完年就要在市裡買房了。您那老房子,反正小北也指望不上,不如趁早過戶給強子,以後強子給您養老送終。指望這爛泥?哼,怕是您以後看病的錢,他都拿不出來。」
奶奶氣得渾身發抖,嘴唇哆嗦著:「你……你住口!小北是好孩子,他……」
「好孩子能當錢花嗎?」二嬸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媽,您別老糊塗了!現在看病多貴啊,進一次ICU就是幾萬塊。就憑他修那幾個破碗,能養得起您?」
我放下手裡剝好的蝦,放在奶奶碗里。
然後,我從那件沾著斑點的工裝褲口袋裡,掏出了那個螢幕碎了一角的手機。
這手機用了三年了,因為工作環境總是磕磕碰碰,我也懶得換。
「喲,這手機螢幕都碎成蜘蛛網了,還不捨得換呢?」堂弟強子嗤笑了一聲,「表哥,要不我把淘汰下來的iPhone 12給你用?」
我沒理他,徑直點開銀行APP。
我的手指在螢幕上快速點擊。那深褐色的指尖,在發光的螢幕上顯得格外刺眼。
輸入帳號。
輸入金額。
8,8,8,8,8。
備註欄里,我一筆一划地寫下:「贖回的青春,孫子給您的」。
面容識別,通過。
轉帳,確認。
我不喜歡爭辯。在我的職業里,所有的解釋都是多餘的,只有修復好的器物會說話。
但我沒想到,有時候,錢的聲音比任何語言都響亮。
客廳里很安靜,只有電視機里春晚主持人喜慶的聲音。
突然,放在桌角那台老舊的老年機——那是奶奶的手機,平時為了防止漏接電話,我特意給她開了最大音量——響起了巨大的、機械的、毫無感情卻又震耳欲聾的語音播報:
「支付寶到帳,八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元。」
聲音在狹小的客廳里迴蕩,撞擊著發黃的牆壁,也撞擊著每個人的耳膜。
二嬸剛夾起的一塊雞肉,就這樣僵在了半空中。那一滴油,順著雞肉滑落,「滴答」一聲掉在桌面上。
堂弟臉上的假笑瞬間凝固,金絲眼鏡後的眼神從戲謔變成了呆滯。
而奶奶,聽到這個數字,像是被雷擊中了一樣。她手裡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滾到了桌子底下。
她不是驚喜,她是驚恐。
在這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人認知里,八萬多塊錢是一筆巨款,是她撿廢品撿十年都不一定能攢下的天文數字。
她顫巍巍地看著我,枯瘦的手緊緊抓著我的衣袖,指甲幾乎嵌進我的肉里:「小北……你……你哪來這麼多錢?你是不是去幹什麼違法的事了?孩子啊,咱們窮不怕,可不能走歪路啊!」
奶奶的聲音帶著哭腔,那是由於極度擔憂而產生的恐懼。
二嬸這會兒終於回過神來了。她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緊接著,一種名為「嫉妒」和「懷疑」的情緒爬滿了她的臉。
「我就說吧!」二嬸尖叫起來,聲音比剛才更刺耳,「媽,您看他那樣!穿得跟個乞丐似的,手機都碎成渣了,哪來的八萬塊?肯定是去借了高利貸,或者是搞什麼網賭、詐騙!這錢髒!咱們家清清白白,可不能收這種髒錢!」
堂弟也站了起來,眼神裡帶著審視:「表哥,你那個工作室……到底正不正規?這年頭,洗錢的也不少。你別為了面子,把全家都坑進去。八萬八,夠判好幾年了。」
「報警!必須報警!」二嬸掏出手機,指著我的鼻子,「小北,二嬸這是為你好。你要是真犯了事,早點自首還能爭取寬大處理。別連累了強子,強子可是大廠員工,要有政審的!」
我看著他們母子倆一唱一和,看著奶奶嚇得臉色蒼白,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我突然覺得很好笑。
這就是親情嗎?在金錢面前,所謂的親情就像那劣質的瓷器,輕輕一碰就碎了一地。
我彎下腰,撿起奶奶掉在地上的筷子,用紙巾仔細地擦乾淨,重新放在她手裡。
「小北……」奶奶抓著我的手,眼淚掉了下來。
「奶,別怕。」我輕聲說,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
我轉過身,走向門口那個不起眼的帆布包。那個包邊角都磨破了,裡面裝著我的工具,還有我的命。
「你們覺得這是髒錢?」我背對著他們,拉開了帆布包的拉鏈。
「不然呢?難道是你玩泥巴玩出來的?」二嬸冷笑。
我從包里拿出了一個盒子。
那是一個紫檀木的盒子,木紋細膩,散發著淡淡的幽香。盒子表面沒有任何雕飾,只有歲月的包漿,溫潤如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