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日晚上的家庭聚餐，空氣里瀰漫著一股濃重的紅燒豬蹄味，那是婆婆最拿手的一道菜，也是趙鵬最愛吃的。紅木圓桌上，婆婆正抱著半隻豬蹄啃得起勁，嘴裡發出「滋滋」吸溜骨髓的聲音，聽得我胃裡一陣翻騰。小姑子趙瑩坐在一旁，正對著燈光欣賞她剛做的新美甲，貓眼石的膠質在燈光下閃著幽幽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林曼啊，」婆婆終於放下了手裡那根被啃得精光的骨頭，隨手在桌布上蹭了蹭油膩的手指，切入了正題，「瑩瑩不想在那個破公司受氣了，想自己出來單幹，開個美甲店。我看你陪嫁那個在萬達金街的商鋪，空著也是空著，不如給瑩瑩用。自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我正喝湯的手頓在了半空。這已經是這個月第三次提起這件事了。前兩次我都以「有租約」為由擋了回去，沒想到今天這頓飯，是場必須要見血的「鴻門宴」。
2.
趙瑩立馬放下了手，挽住婆婆的胳膊，撒嬌裡帶著一絲理所當然：「是啊嫂子，反正你那個鋪子租金也不穩定，還要交物業費，不如讓我接手。我哥都說了，與其便宜外人，不如讓我幫你『止損』，賺了錢我肯定給你分紅。」
「我哥都說了」。
我敏銳地捕捉到了這幾個字，目光轉向一直埋頭扒飯的丈夫趙鵬。他似乎感應到了我的視線，手裡的筷子抖了一下，一根豆角掉在了桌上。他的頭埋得更低了，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在這開了26度空調的餐廳里，顯得格外突兀。
我看了一眼他放在桌邊的手機。那個透明的手機殼已經發黃變色，邊緣裂了一道口子，那是他為了省錢，在拼多多上買的9.9元包郵款，用了整整一年都不捨得換。這就是我的丈夫，一個對自己摳門到極致，卻在別的地方「大方」得驚人的男人。
我慢條斯理地放下湯勺，陶瓷碰觸玻璃轉盤，發出清脆的「叮」一聲。「媽，那個鋪子有租約，違約金很貴的。而且現在的租客是個做餐飲的，裝修都花了不少錢，讓人家搬走不太合適。」我儘量壓著心裡的火，語氣平靜。
「什麼租約不租約？」婆婆的臉立刻拉了下來，剛才那副慈祥的面孔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市井的刻薄，「跟外人毀約賠點錢怎麼了？瑩瑩可是你親小姑子！再說了，那個鋪子是你帶過來的，現在進了趙家門，就是趙家的東西。你這個時候分什麼你啊我的，是不是沒把我當一家人？」
趙瑩也在一旁幫腔，翻了個白眼：「嫂子，你不會是捨不得吧？我也不是白用，等我賺了錢肯定會給租金的。再說了，我哥那麼辛苦賺錢養家，你拿個鋪子出來幫襯一下妹妹怎麼了？做人不能太自私。」
3.
「辛苦賺錢養家？」我心裡冷笑一聲。
趙鵬確實在賺錢，每個月工資卡也確實交到了我手裡。但那張卡里每個月只有四千塊錢的基本工資，剩下的獎金、提成，他從來都說是「行情不好」、「公司扣發」。而我那個商鋪，這兩年一直是他全權「打理」。他告訴我，現在的行情差，鋪子不好租，能租出去就不錯了。每個月，他都會雷打不動地給我轉5000塊錢，備註寫著「商鋪租金」。
為了這5000塊錢，我甚至還感激過他的盡心盡力。「林曼，你就給句痛快話。」婆婆把筷子重重一拍，「趙鵬對你這麼好，平時連瓶水都捨不得在外面買，都要回家喝涼白開。你就忍心看著瑩瑩在外面給別人打工受氣？你要是今天不答應，這飯也別吃了！」
道德綁架，這一招婆婆用得爐火純青。如果是以前，為了家庭和睦，為了趙鵬那張「老實人」的面子，我可能也就忍了，或者想辦法用錢打發了。但今天，不一樣。
我看著趙鵬，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趙鵬，你也覺得，我應該把鋪子給瑩瑩嗎？」
趙鵬終於抬起了頭，眼神遊離，不敢跟我對視，支支吾吾地說：「那個……媽說得也有道理。反正那鋪子現在的租客……也不太穩定，不如給瑩瑩……」
他說謊的時候，右手食指會下意識地刮擦桌布。此刻，指甲刮過布料的沙沙聲，像鋸齒一樣拉扯著我的神經。「不太穩定？」我反問了一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既然不太穩定，那確實該換人了。」
婆婆一聽這話，以為我鬆口了，臉上那層橫肉立刻舒展開來，重新夾起一塊紅燒肉放進嘴裡：「這就對了嘛！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瑩瑩，快謝謝你嫂子。」
趙瑩已經興奮地拿出手機，開始翻看裝修風格：「我要把牆全刷成莫蘭迪粉，還要進那種很貴的電動按摩椅，對了哥，裝修費你也得贊助點啊……」
4.
看著她們母女倆已經開始規劃未來，仿佛那個鋪子已經是她們囊中之物。我轉過身，從放在椅子背後的托特包里，慢慢拿出了一個厚厚的檔案袋。這是那種最普通的牛皮紙檔案袋，封口處繞著白色的細繩。
昨天下午，我去了一趟商鋪所在的物業中心。原本只是想去問問明年的物業費能不能打折，順便看看那個所謂的「租客」到底經營得怎麼樣。結果，物業經理看到我的時候，眼神像是在看一個外星人。他調出的那些數據，列印出來的那些單據，此刻就靜靜地躺在這個檔案袋裡。
我把檔案袋放在轉盤上，手指輕輕按住，轉到了婆婆面前。「給瑩瑩也可以。」我看著婆婆那張油光滿面的臉，「但有個條件。這鋪子的所有債務和歷史遺留問題，瑩瑩得一起接過去。畢竟是『肥水』嘛，既然要流進來，就得連泥帶水一起接著。」
婆婆不屑地撇撇嘴，用筷子指了指檔案袋：「一個破鋪子能有什麼債務？頂多也就是幾百塊水電費，媽替你出了！看把你小氣的，這點錢還算計。」
趙瑩也跟著笑：「嫂子，你是不是不想給，故意編個理由嚇唬我啊？我也不是沒見過世面，商鋪能欠多少錢？」
「幾百塊？」我鬆開手，靠在椅背上，目光死死鎖住趙鵬那張已經開始泛白的臉。「媽，您還是先打開看看再說吧。別到時候說我坑了自家人。」
婆婆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放下筷子，在那昂貴的真絲袖口上擦了擦手，這才慢吞吞地去解檔案袋上的白繩。一圈，兩圈。繩子解開的那一刻，趙鵬突然站了起來，動作大得帶翻了手邊的醋碟，黑色的陳醋瞬間染髒了潔白的桌布。
「媽！別看了！」趙鵬的聲音有些變調，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嘶吼，「回家！有什麼事回家再說！曼曼，你跟我出來，我有話跟你說！」他伸手就要去搶那個檔案袋。
「坐下！」我猛地一拍桌子，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懾力。這是我做HR總監多年練出來的氣場。趙鵬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顫抖著，最終頹然落下。
5.
婆婆被這一嗓子吼懵了，手抖了一下，檔案袋裡的東西滑了出來。
最上面那張，是鮮紅色的A4紙，上面赫然印著幾個大字——《律師催款函》。緊接著，是厚厚一疊《物業欠費嚴重警告》、《違規裝修罰款通知書》。
婆婆雖然文化不高，但那紅彤彤的公章和一串串刺眼的數字，她還是認識的。她眯起眼睛，拿起最上面那張單子，嘴裡念叨著：「欠費……違約金……總計……」
她的聲音突然卡住了，像是被什麼東西扼住了喉嚨。「個、十、百、千、萬……十萬……」婆婆的手開始劇烈顫抖，那張薄薄的紙在她手裡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林曼，這……這是什麼意思？一百八十六……千四百塊？」
「是一十八萬六千四百元。」我冷冷地糾正她，每一個數字都像是釘子，釘在這個虛偽家庭的棺材板上。「媽，這就是你們心心念念要搶的『肥水』。這間商鋪，因為長期拖欠物業費、中央空調能耗費、公攤水電費，再加上所謂的『租客』私自拆除承重牆導致的結構性罰款，目前總共欠債近四十萬。」
「四……四十萬？！」趙瑩尖叫一聲，剛才還拿著手機規劃裝修的手一哆嗦，手機「哐當」掉進了面前的排骨湯里。
婆婆猛地抬起頭，眼神里充滿了驚恐和不可置信：「怎麼可能！趙鵬不是說每個月都有租金嗎？有租金怎麼會欠費？你……你是不是在外面借高利貸了？是不是你把錢吞了？」
到了這個時候，她想到的第一個可能，依然是我在搞鬼。我沒理會她的胡攪蠻纏，而是把目光轉向了那個已經癱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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