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緣的綁架,究竟是無條件的愛,還是有目的的索取?
當骨肉親情被折算成每月一萬八的數額,當生兒育女的傳統使命被"活出自我"的口號所替代,支撐一個家族的頂樑柱,便開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聲。
我原以為我培育的是一棵名為"家族"的大樹,直到某天,他們告訴我,他們只願在樹下納涼,卻不願它結出果實。
也罷,這片樹蔭,我打算留給自己。
天地的廣闊那麼大,我的養老金,也該去見識風景了。
01
晚餐的氣氛是從顧欣然那句輕描淡寫的話開始變得凝滯的。
「媽,我們商量過了,以後選擇丁克。」
當時,我正用公筷給她夾最後一塊清蒸鱸魚的精華部位。
那塊魚肉最鮮嫩,完全沒有刺。
我的筷子僵在半空,魚肉上滾燙的汁水還在冒著細微的熱氣,就像我心中突然湧起的無數個疑問。
「你說什麼?」
我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年紀大了,耳朵總有些不太靈光。
「丁克。D-I-N-K。」
顧欣然放下手中的青花瓷碗,用塗著精緻裸粉色指甲油的手指,在半空中比划著。
「就是雙職工,不養孩子。我跟景行都不想被小孩捆綁,我們想過更高品質的人生。」
她說這話時,眼神發亮,帶著一種宣布真相的篤定和不容反駁。
仿佛這不是一次家庭內部的協商,而是一場單方面的聲明發布。
我下意識地望向我的兒子,韓景行。
他坐在顧欣然身旁,低垂著眼,用筷子尖心不在焉地戳著碗里的米飯,一粒,兩粒,把它們壓得扁平。
他沒有看我,也沒有看顧欣然,像一尊精心擺放在餐桌旁的沉默雕像。
他的沉默,就等於默認。
我的心,像被那滾燙的魚汁淋了一下,先是刺痛,隨即快速冷卻、僵硬。
「高品質的人生?」
我重複著這幾個字,聲音有些沙啞。
我將那塊魚肉放回盤中,原本的胃口蕩然無存。
「你們現在的日子,品質不高嗎?」
顧欣然笑了,那是一種帶著些許優越感的、略顯憐憫的笑。
「媽,您不理解。我們說的品質,不是指溫飽問題。是一種心靈層面的自在。我們想每年出境旅行兩次,想去學衝浪、學攀岩,想把所有的精力和財力都投入在我們自己身上。孩子,是一種巨大的損耗品,時間、金錢、情感......我們不想被損耗。」
「損耗品......」
我咀嚼著這個冰冷的詞彙,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衝上腦門。
我懷胎十月,艱辛撫養韓景行長大,供他讀完重點大學,給他付了房子的首付,每月還資助他們的開銷。
到頭來,我的孫輩,在他們嘴裡,成了一個「損耗品」。
我的目光從顧欣然那張妝容精緻、看不出絲毫皺紋的臉上,挪回到兒子那張熟悉的、此刻卻顯得有些生疏的臉上。
「景行,這也是你的想法?」
我一字一句地問。
韓景行的肩膀幾不可察地縮了一下。
他終於抬起頭,卻不敢與我對視,目光飄忽地落在我身後的牆壁上。
「媽......欣然說得有些道理。現在撫養一個孩子成本太高了,從出生到大學,得花好幾百萬。我們......我們想先放鬆幾年。」
「放鬆幾年?」
我追問。
「幾年是多長?等到你們想明白了,我還能抱得動孫子嗎?」
顧欣然立刻接過了話茬,語氣裡帶著一絲急躁。
「媽,這是我們兩個人的選擇,我們希望您能尊重。時代變了,不是每個女人都必須當母親的。」
她的話像一根針,精準地戳破了我心中那個名為「天倫之樂」的彩色氣泡。
我看著她,這個我曾經真心實意對待的兒媳。
她喜歡奢侈品包,我每年生日都送她一個當季新款。
她說工作辛苦,我每月初準時把一萬八打到那張她專屬的親情卡上,讓她買點好的,別委屈自己。
他們結婚時,我把老伴留下的最後一筆積蓄都拿了出來,只為他們能有一個更光鮮的起點。
我所做的一切,都源於一個最樸素的想法:他們幸福了,這個家就幸福了。
我很快就要有孫子或孫女了,我會像所有奶奶一樣,含飴弄孫,享受我應得的晚年。
可現在,這個想法被他們親手擊碎了。
他們想要的,只是我的給予,卻不願承擔任何他們認為是「負擔」的家庭義務。
他們想要的「高品質人生」,原來是建立在我的「低品質奉獻」之上的。
一陣尖銳的耳鳴過後,我的腦子忽然變得異常清醒。
那些盤踞在我心頭多年的、關於「奉獻」與「義務」的傳統思想,像老牆上斑駁的石灰,在這句話的衝擊下,嘩啦啦地剝落了。
我看到了顧欣然眼中的理所應當,看到了韓景行眼中的軟弱和躲閃。
也看到了我自己,一個被「母親」和「婆婆」這兩個身份牢牢捆綁住的,面目模糊的女人。
我緩緩地靠在椅背上,幾十年的財務工作讓我養成了在混亂中迅速抓住核心的習慣。
憤怒和委屈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
「說得對。」
我開口,聲音平靜得連自己都有些驚訝。
「你說得很對,欣然。」
顧欣然和韓景行都愣住了。
他們顯然準備了一場持久的、聲淚俱下的拉鋸戰,卻沒想到我會這麼快就「投降」。
顧欣然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我沒理會她,繼續說。
「人確實應該為自己而活。不應該被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捆綁。你提醒了我。」
我拿起手機,當著他們的面,打開了銀行APP。
指紋解鎖,進入帳戶頁面,找到那張尾號為6688的親情卡副卡。
它的額度,是我親手設定的,每月一萬八,自動續期。
我找到「副卡管理」選項,點擊「額度調整」,將那個「18000」的數字,一個一個地刪掉,改成了「0」。
然後,我點擊了「停用」。
一系列操作行雲流水,不過十幾秒。
「叮」的一聲輕響,顧欣然的手機螢幕亮了一下,是一條銀行發來的簡訊提醒。
她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我將手機螢幕轉向他們,平靜地宣告。
「欣然說得對,不該被捆綁。媽也想通了,我也該追求一下我自己的'高品質人生'了。」
我看著他們倆震驚到呆滯的表情,補充了最後一句話。
「媽準備拿退休金去週遊世界了。這第一站,就先從北極開始吧。」
02
「媽!您這是做什麼!」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韓景行。
他的聲音因為震驚而拔高,帶著一絲變了調的尖銳。
那張一直逃避我目光的臉,此刻終於寫滿了焦急和不解,直直地看向我。
顧欣然則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手機螢幕,仿佛那條銀行簡訊是什麼洪水猛獸。
她反覆滑動解鎖,點開信息,又退出去,再點開,漂亮的裸粉色指甲在螢幕上劃出急促的痕跡。
那張剛剛還掛著勝利者微笑的臉,此刻血色盡褪,只剩下錯愕和尷尬。
「做什麼?」
我放下手機,拿起筷子,夾了一口早就涼透的青菜,細細地咀嚼著。
味道已經不好了,但我需要這個動作來維持我的平靜。
「字面意思。停掉一張我不願意再支付的卡,規劃一下我自己的晚年生活。有問題嗎?」
我的語氣平淡無波,像是在討論今天的天氣。
這種平靜,顯然比疾風驟雨般的指責更讓他們難以接受。
「當然有問題!」
顧欣然猛地抬起頭,聲音里滿是壓抑不住的火氣。
「那張卡......那張卡您不是說給我們改善生活的嗎?您怎麼能說停就停了?」
「是啊,媽。」
韓景行也急忙附和,他從椅子上站起身,繞過餐桌走到我身邊,試圖拉我的胳膊,卻被我一個眼神制止了。
「您是不是生我們的氣了?丁克的事,我們可以再協商......您別這麼衝動......」
我看著他。
我的兒子,三十二歲的男人,在一家還算不錯的科技公司做項目主管,年薪三十五萬。
在別人眼裡,他是青年精英。
可在我面前,他此刻的慌亂,不是因為母親的「晚年規劃」,而是因為那張被停掉的、每月一萬八的卡。
我心裡最後一點溫情,也被這慌亂沖刷得乾乾淨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