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五晚上8:47,掛鐘敲了第27下,我決定,不伺候了。
客廳沙發靠窗那一側,我和陳宇之間隔著30厘米的沙發縫隙,像隔著一個世紀的距離。我手裡還捏著洗碗後未乾的水珠,指尖有些發皺。手機螢幕亮起,公公在家庭微信群里直接發話:「大年三十,兩家人都來宇兒家過年,年夜飯就讓曉曉張羅了,她手藝好。」語氣不容置疑,沒有半分商量。
「宇兒,爸這是什麼意思?兩家人,大姑姐一家,小叔子一家,算上咱們六個大人兩個孩子,這得十幾道菜!為什麼提前不跟我商量一下?」我的聲音在發抖。

陳宇頭也不抬地划著手機,螢幕的光照亮他眼中一絲不耐煩:「爸都安排好了,你準備就是了。能多累啊?不就做個飯嘛。」
「不就做個飯?陳宇,我今天在廚房裡站了六個小時,就為了把明天能提前準備的都弄好!你說不就做個飯?!」我的手在發抖,指甲嵌進掌心。客廳空氣中瀰漫的油煙味混合著陳宇身上淡淡的煙草味,讓我感到窒息。窗外萬家燈火,屋內氣氛卻冷得像冰窖。那一刻,我做的決定,讓我在凌晨拖著箱子就走,也讓婆婆追出來時徹底傻了眼。
2.
我沒有再理會陳宇,徑直走向臥室開始收拾行李。我側頭看了一眼陳宇的右手,他的指甲邊緣被啃得參差不齊,露出一點點血絲。這幾天,他一直這樣,緊張時無意識地用牙齒磨蹭指甲邊緣,發出微不可聞的「咔嚓」聲,像極了我在工作室趕圖時的焦慮。我曾以為那是工作壓力,現在看來,不過是冷漠的偽裝。婆婆突然提著一袋小菜來,說是提前送來給過年準備的。她看到我默默收拾的行李箱,眼神里閃過一絲心疼和欲言又止,但最終什麼都沒說,只是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腕,那裡有我長期握筆留下的繭子。她走了以後,臥室里只剩下我的窸窣聲和陳宇划動手機螢幕的輕微摩擦聲,像在無聲地嘲諷我的憤怒。
第二天,我故意沒有準備更多的年貨,而是拿著iPad坐在客廳畫圖,仿佛一切如常。公公的電話再次打來,語氣不容置疑:「曉曉,我讓你準備的幾道硬菜,都記下了嗎?要全乎點,別讓人說我們家怠慢客人。」我想反駁,陳宇在旁邊用眼神制止了我,然後接過電話,敷衍了幾句。他那種默認一切的態度,讓我感到更深的絕望。我在陳宇書房整理他亂放的衣物時,意外發現一個廢棄的舊手機,螢幕已經裂了一道,但裡面沒刪乾淨的備忘錄卻異常清晰。我盯著那串「18000」的數字,旁邊用拼音標註著「nianhuo kaixiao, jixu」,心裡像被什麼東西堵住。陳宇每年給我的年貨預算,不過五千。這種被隱瞞的感覺,比直接的爭吵更讓我心寒。我突然想起陳宇小時候,每逢過年,陳宇家總是人滿為患,公公在飯桌上永遠是發號施令的那一個,陳宇和婆婆則默默配合,他似乎從小就學會了不表達、不反抗。
我又想起,每年過年,婆婆都會小心翼翼地擦拭那雙陳舊但擦拭乾凈的紅色筷子,那是她嫁進陳家時的嫁妝,象徵著團圓。但今年,她親眼看到婆婆悄悄把那雙紅筷子收了起來,沒有拿出來。婆婆的眼神里,多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疲憊和心事重重。那些紅筷子,現在去哪兒了?
3.
除夕前夜,兩家人陸續抵達,客廳里瞬間熱鬧起來,歡聲笑語,觥籌交錯。公公意氣風發地和親戚聊天,陳宇偶爾回應幾句,大部分時間仍然盯著手機。而我,獨自在廚房忙碌,切菜、炒菜、擺盤,油煙味和食材的香氣瀰漫著,卻怎麼也掩蓋不住我心裡的酸澀。我的手腕因長期握筆而有繭,此刻卻在熟練地切著雞肉,刀起刀落間,眼淚差點掉下來。油煙燻得我眼睛生疼。我獨自在廚房裡,切菜的聲音蓋不住客廳傳來的歡聲笑語,像極了我內心深處的吶喊,無人聽見。
我做完最後一道菜,疲憊地靠在廚房角落,無意中踢到一個被抹布蓋住的舊木盒。我聽到客廳里公婆和陳宇的低聲談話,隱約聽到「錢」、「面子」、「爸的病」的字眼,但他們一見我出來,立刻停止了談話,氣氛瞬間凝固。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我感覺自己的尊嚴被徹底踐踏,多年的付出被視為理所當然,內心的壓抑和被冷落的感覺達到爆發邊緣。我捏著舊木盒的手指開始微微顫抖。我決定不再忍受這種被蒙在鼓裡的感覺。那箇舊木盒,像是命運的安排,我深吸一口氣,彎下腰,打開了它。我眼神直直地盯著裡面那本發黃的帳本。我的直覺告訴我,所有疑問的答案,就在這裡。那箇舊帳本里,到底藏著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為什麼他們寧願讓我誤會,也不肯坦白?我的直覺告訴我,裡面藏著一個讓我無法想像的真相。
我打開那個發黃、邊角磨損嚴重的手寫老舊家庭帳本,裡面密密麻麻記錄著陳宇家多年來對公公兄弟姐妹的經濟援助和每年過年額外的「孝敬」開支。我看到了幾筆巨大的轉帳,甚至有幾筆是標註了「老家老屋修繕」、「大姑姐兒子學費」等。那一刻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公公如此強勢,為什麼陳宇從不反駁,為什麼婆婆眼神里總帶著小心翼翼。他們背負的,比我想像的還要沉重。
但更讓我震驚的是,帳本的最後幾頁,婆婆用顫抖的筆跡,記錄著她每次準備年夜飯的心情,甚至有我為這個家付出的小細節,旁邊還有一行小字:「曉曉付出多,不能再讓她知道這些重擔。」
顧曉付出多,不能再讓她知道這些重擔。
那一刻,我的眼淚終於控制不住,不是感動,是無盡的委屈和心疼交織。原來這一切並非完全是針對我,而是整個家庭都在背負著沉重的包袱。但同時,我更為他們寧願隱瞞也不解釋而感到心疼和憤怒。如果真相是這樣,那為什麼他從不解釋?為什麼婆婆寧願讓我誤會?這一切背後的真相到底是什麼?他到底承受了什麼?婆婆那句「不能再讓她知道這些重擔」又是什麼意思?這個家庭的「面子」和「里子」,到底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
5.
我繼續翻動著帳本,手指觸碰到最深處時,夾著一張摺疊多次的舊照片和一封泛黃的信。照片是公公年輕時與兄弟姐妹的合影,那時他年輕英俊,意氣風發,身邊簇擁著笑容燦爛的弟妹。信是婆婆多年前寫給已逝閨蜜的,字跡清晰,但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辛酸。信中,婆婆傾訴了公公年輕時為整個家族犧牲自己的學業和前途,供養弟弟妹妹上學,導致晚年特別好面子,不允許任何人「駁了」他的大家長顏面。原來,有些人的冷漠,不是因為不愛,而是不知道怎麼去愛,或者,被愛的方式過於沉重。這種愛,像一座冰山,龐大而沉默,表面寒冷,內部卻藏著滾燙的犧牲。
更讓我心如刀絞的是,婆婆在信中還提到,公公得了肺癌,一直在秘密治療,家裡為這筆治療費已經捉襟見肘。她之所以表現得「冷漠」,是為了在大家長面前配合公公,又不想讓我這個「外來人」被這些沉重的家族包袱壓垮,寧願讓我離開,也不想讓我知道這些苦衷。她希望我能有自己的生活,不要像她一樣被拖累一輩子。我緊緊抱住帳本、照片和信,淚如雨下,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從最初的憤怒委屈,轉變為巨大的心疼、愧疚和無法言說的悲痛。我的眼淚,不再是為自己的委屈,而是為這一家人的隱忍和苦痛。原來陳宇指甲邊緣的血絲,是他被巨大經濟壓力和原生家庭束縛的無聲吶喊;婆婆收起那雙紅色筷子,不是不重視團圓,而是不想讓它們沾染上這個家庭的苦澀。我看到婆婆在帳本里用歪歪扭扭的字跡記錄自己的付出時,那種默默承受一切的姿態,以及婆婆信中對我「不想她也像我一樣,一輩子都走不出來」的保護,讓我徹底崩潰。
陳宇聽到廚房的動靜沖了進來,看到我手裡的帳本和信,眼神複雜而震驚。他沉默半晌,終於放棄了繼續隱瞞,第一次流著淚,向我坦白了公公的病情——肺癌晚期,以及為了湊治療費,家裡早已捉襟見肘的窘境。他說公公死活不肯讓外人知道他得了這種病,尤其是在過年團圓的時候,所以才堅持要兩家人來過年,維持表面的「體面」,也因此才有了那句「能多累」的敷衍。婆婆也走了進來,看到我手裡的東西,眼神從驚訝變為釋然,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臥室里,公公傳來一陣蒼老的咳嗽聲,仿佛在提醒著這個家庭的脆弱。
6.
我沒有選擇離開。我將信和帳本遞還給婆婆,然後看向陳宇,眼神堅定:「我們一起面對。但以後,你必須坦誠溝通,我需要知道。」陳宇紅著眼眶,重重地點了點頭。婆婆看著我們,眼神中終於有了釋然和欣慰。
大年三十的早上,我和陳宇站在廚房,一起分工準備年夜飯。切菜聲、炒菜聲,混合著鍋碗瓢盆的碰撞聲,不再是壓抑的背景音,而是充滿生氣的旋律。婆婆端來了那雙陳舊但擦拭乾凈的紅色筷子,這次,她帶著微笑,輕輕放在餐桌上,筷子頭反射著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客廳里,公公的咳嗽聲仿佛也輕了一些。窗外,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照亮了整個城市。
原來,愛不是不說,而是不知道怎麼說;但從今往後,我們都選擇好好說,一起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