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三上午10:17,醫院的消毒水味刺鼻,人聲鼎沸卻像被瞬間抽離,只剩下姑父那句話,像一記悶雷,徹底擊碎了我15年的感恩。
「那丫頭傻,能騙多少是多少,能從她那兒擠出來一分是一分!」

我身體僵硬,攥著手中那張裝著35萬的銀行卡,卡片粗糙的邊緣幾乎要嵌進掌心。手腕上,姑姑15年前送的那塊磨損嚴重的廉價電子手錶,此刻變得冰冷。15年啊,從我父母雙亡的那一刻起,是姑姑和姑父給了我一個家。姑姑放棄了晉升的機會,姑父下礦井多乾了多少小時,才供我讀完大學,直到我在大城市立足,成為一名高級私人理財顧問。我這次,是帶著全部積蓄回來報恩的,不是來被「騙」的!姑父那張黝黑疲憊的臉上,眼底布滿紅血絲,卻刻意不看我。他坐在姑姑病房門前的塑料椅上,旁邊那盆枯萎了一半的吊蘭,在消毒水味中顯得格外悲涼。他那句話,像冰冷的刀子,一刀刀剜著我的心。
2.
我衝到姑父面前,將銀行卡猛地拍在他腿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引得走廊里幾個人側目。
「姑父,你剛才說什麼?什麼叫能騙多少是多少?!」我的聲音在顫抖,帶著難以置信的憤怒。
姑父搓揉著粗糙變形的雙手,指甲縫裡那些洗不凈的黑色痕跡,曾是我童年記憶里最溫暖的印記。他低著頭,聲音粗啞,帶著一絲不耐煩:「聽見了就聽見了,有什麼好問的?你的錢呢?拿來了沒?就這點?」
「這點?姑父,這是我全部的積蓄!35萬啊!你…你怎麼能這樣?!」我的聲音裡帶著哭腔。
姑父猛地抬頭,黝黑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刻意的嫌棄,眼神卻複雜得像一團亂麻。他避開我的視線,將銀行卡推回給我:「不這樣能怎樣?你姑姑的病,你以為是小打小鬧?你那點錢,夠幹啥?快拿走,我嫌髒!」他刻薄的言語,像一把鈍刀,在我心頭來回割據。
姑姑的病房裡,姑姑虛弱地望著姑父,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無力地閉上眼,眼角滑落一滴淚。那滴淚,像滾燙的熔岩,燒灼著我的靈魂。姑父那反常的態度,姑姑的淚水,到底意味著什麼?
3.
我的怒火被姑父刻薄的話語推向極致,但姑姑的淚水又讓我心底湧起一絲不安的困惑。我試圖壓下憤怒,理智地與他溝通。
「姑父,你忘了以前的事嗎?姑姑為了我放棄了晉升的機會,你為了我每天下礦井多干幾個小時!」我聲音哽咽,試圖喚醒他心底的溫情。
「忘什麼忘?那都是過去的事!現在是現在!人都要往前看,錢才是硬道理!你快走,別在這礙眼!」姑父的聲音粗啞,幾乎咆哮,他直接把我往病房外推,將我推出門外,重重地關上了門。門板撞擊的聲音,像是將我與過去、與所有的溫情,徹底隔絕。
我站在走廊里,心寒如冰。姑父的狠心言語和對錢的態度,與我記憶中那個雖不言語卻默默付出的他判若兩人。我偷偷透過病房門上的小窗觀察,姑姑的病房環境並不好,醫療器械老舊,伙食也只是醫院的普通餐,完全不像姑父口中「大病」需要「巨額醫療費」的樣子。這與姑父的「騙錢」說法自相矛盾。我手腕上那塊磨損的廉價手錶,此刻變得冰冷,指針似乎在嘲笑我的天真。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打破了姑姑最喜歡的瓷瓶,姑父也是這樣凶我,讓我離開,但後來卻偷偷幫我粘好了瓷瓶。那種看似粗暴的保護欲,讓林溪內心深處湧起一絲不安的聯想。
4.
心底的不安像藤蔓一樣滋生。我決定不再直接與姑父衝突,轉而從側面了解姑姑的病情和治療方案。我找到姑姑的主治醫生,中年沉穩的醫生聽完我的詢問,只是支吾其詞,說姑姑的病情「比較複雜,治療方案有很多,費用也天差地別,需要家屬詳細溝通。」他似乎在刻意迴避什麼,眼神中帶著一絲同情和無奈,卻又不能多說。這種模稜兩可的回答,非但沒有打消我的疑慮,反而讓我的心懸得更高。
我在醫院咖啡廳等候時,無意中聽到姑父在走廊打電話,聲音焦急而低沉,帶著我從未聽過的卑微:「求求你再寬限幾天,那批貨馬上就能周轉開,錢一定會到帳!」他似乎在跟什麼人求情,語氣中充滿了絕望。那「批貨」,那「錢」,再次與他口中的「騙錢」和對我的驅趕糾纏在一起。姑父掛斷電話後,習慣性地用粗糙的拇指和食指搓揉著,看向窗外,背影顯得無比疲憊和孤獨,像一座被風化的山。
5.
我的內心被巨大的困惑撕扯著。姑父似乎陷入了某種經濟困境,但這與他口中的「騙錢」和對自己的驅趕又有什麼關係?難道他是在為姑姑的病籌集額外的、不可告人的錢?
我回病房時,姑姑在睡夢中,她瘦弱的手無意識地放在枕頭邊。我目光落在那箇舊枕頭上,邊緣磨損嚴重,一個角被縫得鼓鼓囊囊。我的心跳突然加速。姑姑一直都有將小物件藏在枕頭裡的習慣。鬼使神差地,我輕輕地摸向那個鼓起的地方,感覺到裡面似乎藏著什麼東西,形狀不規則。一個念頭在我腦海里炸開:秘密。
我顫抖著手,從姑姑枕頭裡那個鼓起的小角,小心翼翼地拆開了縫線。一塊洗得發白,帶著淡淡墨水和雪花膏味的舊手帕被抽出。手帕里,赫然包裹著兩張泛黃的紙。
一張是十年前的肺癌晚期診斷書。
另一張,是蓋著姑姑私章的股權轉讓協議書——上面清晰地寫著:將她所持家族企業20%的股權,無償轉讓給林溪。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為什麼姑姑病重十年卻從未告知,為什麼她當年會放棄晉升,為什麼那份股權在我成年後才開始分紅。我以為的恩情,原來是被她用生命鋪墊的未來。
可這又解釋不了姑父剛才那句:『那丫頭傻,能騙多少是多少』。他口中的『那批貨』又是什麼?如果姑姑早有安排,為何病房如此簡陋?姑父這些年,到底承受了什麼?這一切背後的真相,究竟是什麼?
6.
我幾乎是跌坐在地上,手中緊握著那兩張紙,腦子裡嗡嗡作響。姑姑……十年前就病重了?她竟然將股權轉讓給了我?那份股權,在她病重時,又意味著什麼?我眼淚模糊地繼續從手帕里抽出一封信,是姑姑寫給我的遺書。
「孩子,別怪姑姑,姑姑只是想讓你好好活著,像普通人一樣有未來。」信的開頭,姑姑的字跡依舊溫婉,卻字字誅心。她娓娓道來,十年前被確診肺癌晚期時,為了不讓我背負沉重負擔,為了讓我安心學習、獨立成長,她決定隱瞞病情,並將當時還不太值錢的文創公司股權轉讓給我,作為我未來的生活保障,同時簽訂了特殊協議,股權分紅在我成年後才啟動。她在信中甚至寫道,為了這份未來,她放棄了最好的治療方案,將僅有的積蓄,都留給了我和姑父,希望能減輕我們的負擔,讓我真正能夠展翅高飛。
這時,醫生推門進來,看到我手中的診斷書和信,終於不再隱瞞。他嘆了口氣,告訴我,姑姑一直堅持保守治療,但最近病情惡化,需要昂貴的進口靶向藥才能維持。姑父為了給姑姑支付這筆費用,背著姑姑和我,接下了一筆高風險的跨境運輸任務,也就是他電話里說的「那批貨」。醫生接著說,姑父在走廊的「騙錢」言論,是為了激怒我,讓我帶著35萬離開。他知道那是我的全部積蓄,是我立足城市的保障。姑父早已決定賣掉老房子,甚至偷偷將祖傳的玉佩也拿去典當,為姑姑續命,不願再拖累我。他希望我能好好活著,用那筆錢過好自己的生活。他寧願自己背負罵名,也要為你撐起一片沒有陰霾的天空。
那一刻,我感覺整個世界都顛倒了。姑父從「貪婪自私的小人」變成了「最偉大的守護者」;姑姑從「病患」變成了「用生命為我鋪路的天使」。原來那姑父每次為姑姑病情惡化和我的未來擔憂時,獨自在醫院角落裡抽煙,從不讓姑姑和我看到他的脆弱。我手中的銀行卡,在他眼裡,不是錢,是我全部的希望。
眼淚像決堤的洪水般湧出,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我衝出病房,一把抱住站在走廊盡頭、疲憊不堪的姑父,將頭埋在他混合著旱煙和煤渣味道的肩上。我感受到他瘦削的身體,像一座被風化的山,背脊微微顫抖。他硬生生地忍住眼淚,喉結上下滾動,將所有的苦澀吞回肚裡。只是輕輕拍了拍我的背,聲音帶著顫抖,說了一句:「傻丫頭,哭什麼。」那句「傻丫頭」,包含了所有他未曾言說的愛。我痛哭著道歉,為自己之前的誤解而懺悔。
姑姑最終還是走了,走得很安詳。
整理遺物時,我在姑姑的抽屜里發現一張泛黃的照片,是姑姑和姑父年輕時,抱著襁褓中的我,三個人都笑得很幸福。我握著姑姑冰冷的手,發現姑姑手腕上戴著一塊一模一樣的廉價老式電子手錶,表面同樣磨損嚴重,指針卡頓,像時間停滯在某個美好的瞬間。這是姑姑特意買了一對,一人一塊,作為我們母女之間隱秘的連接。
我辭去了高強度的工作,接手姑姑生前創立的文創公司,並利用自己的理財知識,將公司發展壯大,讓姑姑的愛以另一種形式延續。我將那35萬連同姑父賣老房子和祖傳玉佩的錢,都用於姑父的養老和修繕老房子,同時成立了一個以「陳月梅美術教育基金」,資助貧困地區的藝術學生。
我坐在姑姑病房的窗前,陽光灑在我肩上,姑父在我身邊,默默地抽著煙,卻不再是孤獨的背影。窗外,枯萎的吊蘭已被換成了鮮活的綠植,在風中輕輕搖曳。手腕上的手錶,和姑姑那塊一樣,指針停在了某個時刻。但我知道,時間從未停止,愛也從未消逝。
原來,有些愛深沉到你以為是背叛,有些犧牲偉大到你以為是算計。我們終其一生,不過是學著看透表象,去擁抱那些不會言說的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