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拖著兩個塞得快要炸開的蛇皮袋,站在上海這套五十平米的老破小門口時,氣還沒喘勻。爬了六層樓,肺里火辣辣的疼,但更多的是心裡的忐忑。開門的是兒媳小靜,穿著一身泛著冷光的真絲睡衣,臉上的妝還沒卸乾淨,精緻得跟這掉了牆皮的樓道格格不入。
「媽,你來了。拖鞋在門口。」
她的聲音不冷不熱,像接待一個預約好的鐘點工。我心裡咯噔一下,想起老姐妹們嚼舌根說的:「上海媳婦眼睛長在頭頂上,難伺候著呢。」我訕笑著換了鞋,沒敢亂看,只覺得這房子真小啊。兩室一廳,客廳還沒老家廚房大。空氣里混雜著散不去的奶腥味和梅雨季特有的霉味,直往鼻子裡鑽。
兒子大偉不在家。小靜說他還在見客戶,是個大項目。提到兒子,我腰板直了點。大偉是我們那片出息孩子,名牌大學畢業,在上海創業,是我的驕傲。為了他,我退休金貼補著,這次又千里迢迢來帶孫子,我心甘情願。

第一頓晚飯就吃得我胃裡發堵。我特意做了大偉最愛吃的紅燒肉,糖色炒得紅亮亮的。可小靜只夾了幾筷子清炒時蔬,淡淡地說在減肥,產後身材恢復得不好。我看著她瘦得幾乎能看見鎖骨的身板,沒忍住說了句:「小靜啊,減肥也得顧著身體。大偉正是拼事業的時候,你是他後盾,家裡還得靠你操持好後勤,身體垮了怎麼行。」
小靜夾菜的手在半空中頓了一下,沒接話茬,空氣瞬間安靜得只剩下掛鐘走動的滴答聲。我這才後知後覺,第一天就把天聊死了。我認定,這個兒媳不好相處。
家裡的保姆嫌工資低辭職了。帶娃重擔像大山一樣壓下來。小靜休完產假剛復工,早出晚歸,像個住客。大偉更是忙得腳不沾地,經常半夜才帶著酒氣回來,嘴裡念叨著融資、上市,紅光滿面的樣子讓我既心疼又自豪。只有我,陷在尿布、奶瓶和孩子沒完沒了的哭聲里。五十平米的空間,孩子有點動靜就炸雷一樣響。我腰不好,彎久了就像要斷掉,每天晚上貼著膏藥躺在次臥小床上,聽著隔壁主臥偶爾傳來的動靜,心裡五味雜陳。我總覺得這個家哪裡不對勁,但說不上來。
2.
最初的異樣感,來自每天深夜衛生間傳來的聲音。不管小靜回來多晚,她都會在衛生間待很久。除了嘩嘩的水聲,好幾個晚上,我都聽到了極力壓抑的乾嘔聲,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第二天早上看她臉色蠟黃,我問她是不是吃壞肚子,她眼神閃躲著說沒事,可能是咽炎犯了。我私心想著,她是不是嫌棄我做的飯菜不合胃口,又不好意思明說。這種想法讓我心裡像扎了根刺,做什麼都不得勁。
還有一次,幫他們收拾主臥時,無意中在她梳妝檯最不起眼的角落裡,看到了幾個白色小藥瓶。標籤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我一個字也看不懂。我以為是什麼高級進口保健品,畢竟上海人講究這個,也就沒當回事,隨手塞回原處。
日子就在這種別彆扭扭的氣氛中過了四十多天。我和小靜像住在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維持著表面的客氣。她工資高,每個月按時給我兩千塊生活費,但我看得出她並不快樂。她身上總籠罩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疲憊感,那雙好看的眼睛裡,常常是沒有焦距的。相比之下,大偉回來得越來越晚。每次回來,對著家裡的狼藉視而不見,只會跟我抱怨創業辛苦,甲方難纏。小靜從不搭腔,只是默默地收拾他扔了一地的髒衣服,把我想說的那句「你也搭把手」堵了回去。
我開始有點看不懂了。我那個引以為傲的兒子,怎麼在家裡跟個甩手掌柜似的?而那個看似精明冷漠的上海兒媳,怎麼活得像個只會幹活的啞巴?
矛盾爆發點是在孩子百天宴上。大偉非要大辦,在飯店訂了三桌,請了好多朋友和生意夥伴。他說這是為了拓展人脈,不能丟面子。小靜忙前忙後地張羅,又是訂伴手禮又是確認菜單,整個人瘦了一圈。席間,大偉喝高了。他摟著一個投資人的肩膀,大著舌頭吹噓:「劉總您放心,我那個項目馬上就要融資成功了!到時候別說這頓飯,我讓我老婆孩子都住上大別墅!我媽也不用擠在那破房子裡受罪了!」大家都在附和叫好,只有我看到了小靜。
她躲在包廂角落裡,臉色慘白如紙。她正把一張像是催款單一樣的紙條迅速塞進大衣口袋裡,那動作快得像是在掩藏什麼罪證。那一刻,她看向大偉的眼神,不是崇拜,而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死寂。我的心狠狠跳漏了一拍。
3.
那是來上海的第45天,梅雨季最悶熱潮濕的一晚。空氣黏膩得讓人喘不過氣。凌晨兩點半,孫子突然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鬧聲,在寂靜夜裡顯得格外刺耳。我條件反射地從床上彈起來,腰上傳來一陣鑽心劇痛,但我顧不上,披件衣服就往客廳沖,準備去抱孩子。
就在我的手剛要碰到嬰兒床的那一刻,主臥的門「砰」地一聲開了。小靜沖了出來。她頭髮凌亂地披在肩上,平日裡那種精緻和冷淡蕩然無存。她甚至沒穿拖鞋,赤腳踩在冰涼地板上。她一把按住我的手,力氣大得驚人,指尖冰涼刺骨。
「媽,你別動。」
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含著一把沙子,但語氣里有一種我從未聽過的、不容置疑的堅定。我愣住了,下意識地看向主臥那扇緊閉的門,大偉還在裡面呼呼大睡,雷打不動。
「孩子哭成這樣,大偉他……」我囁嚅著。
小靜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決心,盯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出了那句讓我徹底傻眼的話:「媽,你回屋睡。你腰不好,別折騰了。從今天開始,以後晚上,讓我的兒子起來帶!」
那一瞬間,我以為自己聽錯了。這不像那個對我客氣疏離、甚至有點嫌棄我的上海兒媳會說的話。更奇怪的是,她說完這話,並沒有去叫醒大偉。而是自己熟練地抱起孩子,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嘴裡哼著不成調的曲子。她的動作那麼溫柔,可她的側臉在月光下,卻透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崩潰的絕望。
她把我推進次臥,關上了門。我哪裡睡得著。我貼著門縫,聽著外面的動靜。孩子很快被哄睡了。然後,我聽到了打火機「咔噠」一聲輕響。我透過門縫,借著客廳微弱地燈光線,看到了令我震驚的一幕——小靜站在陽台上,手裡夾著一支煙。我從沒見過她抽煙。那一明一滅的火光中,我看到她夾煙的手指在劇烈地顫抖。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卻不敢發出大聲,只能死死捂住嘴巴,身體彎成了一隻蝦米。她拿出手機,螢幕冷光照亮了她的臉。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早已淚流滿面。
她到底藏著什麼秘密?為什麼她突然對我這麼「好」,寧願自己扛著也不讓我受累?大偉所謂的創業成功是不是真的?那個被她藏起來的催款單又是怎麼回事?這個看似光鮮、實則逼仄的家裡,到底誰在說謊?我一夜沒睡,腦子裡全是小靜在陽台上顫抖的背影。那種絕望,不應該出現在一個剛生完孩子、丈夫事業有成的女人身上。
第二天,等他們都出門後,我鬼使神差地走進了他們的主臥。房間裡還殘留著大偉身上的酒味和小靜那種淡淡的香水味,混雜在一起,說不出的怪異。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個靠牆的大衣柜上。我記得剛來幫他們整理換季衣服時,小靜特意囑咐過,最下面的那箇舊旅行包里都是雜物,不用動。我像個做賊的人,心臟狂跳著拉開了那個落滿灰塵的旅行包的拉鏈。
裡面沒有什麼雜物。只有一個鼓鼓囊囊的、被膠帶纏了好幾圈的牛皮紙檔案袋。沉甸甸的,像是裝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4.
我顫抖著手撕開了膠帶。檔案袋裡掉出來的,不是什麼大偉的致富合同,而是厚厚一疊讓我兩眼發黑的東西。最上面幾張,是幾家不同銀行的貸款逾期催收函,上面的數字一個個觸目驚心,加起來足足有兩百多萬!借款人那一欄,赫然寫著大偉的名字。
再往下翻,是一份破產清算的文件複印件。原來,大偉引以為傲的創業項目,早在半年前就已經徹底黃了。他不光賠光了積蓄,還欠了一屁股債。我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原來,他每天早出晚歸、紅光滿面地吹噓融資,全是假的!他為了那點可憐的自尊心,為了不讓我擔心,一直在演戲!
而那個被我誤以為精明、冷漠、嫌棄我的兒媳婦,她什麼都知道。她每天拚命工作,甚至我後來才知道,她晚上還要偷偷接私活做到半夜,就是為了幫大偉填這個深不見底的窟窿。她維持著這個家的體面,維護著大偉那脆弱得可笑的自尊,獨自咽下了所有的苦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