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醫院門口的空氣里,總好像混著一股怎麼也散不盡的84消毒水味,尤其是在中午毒辣的日頭底下,蒸騰起來直往鼻子裡鑽,嗆得人心裡發慌。
我叫張桂英,今年65歲,是個退休小學老師。手裡捏著那張薄薄的出院結帳單,我感覺這一個月的罪雖然受完了,可心口那塊大石頭,卻好像壓得更實誠了。
「媽,慢點兒,台階高。」兒媳劉梅趕忙伸過手來攙扶我。她的手一碰到我的胳膊,我就感覺到了那種像砂紙打磨過的粗糙感。我側過頭看了看她。劉梅身上還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T恤,腳上那雙雜牌運動鞋的邊兒都開了膠。她後背背著我住院用的大包小裹,左手提著還溫熱的保溫桶,右手還得騰出來扶著我。這二十八天,她基本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眼底下的烏青怎麼蓋都蓋不住。
看著她,我這心裡又是心疼,又是欣慰。老天爺雖然早早收走了我老伴,但好歹給我留了個知道疼人的好兒媳。
就在這時候,一陣刺耳的喇叭聲在跟前炸響。一輛紅得扎眼的小轎車「吱嘎」一聲停在了我們面前。車窗降下來,露出了我女兒李娜那張化著精緻妝容的臉。

「上車吧。」李娜也沒下車,就那麼冷冷地甩了一句。一股子不知道什麼牌子的香水味順著車窗飄了出來,直衝我的腦門。我皺了皺眉,在劉梅的攙扶下,費勁地鑽進了后座。
我這屁股還沒坐穩,車門都沒來得及關嚴實,李娜一邊發動車子,一邊漫不經心地開了口。「媽,你這齣院了,退休金也該到帳了吧?」她從後視鏡里瞥了我一眼,語氣平淡得就像在談論今天天氣不錯,「我最近準備和朋友去西藏自駕游,要交團費和買裝備。你那六千八的退休金,先給我六千行不?」
我整個人瞬間僵在了座位上。我的退休金一個月確實是六千八百塊。她這一張嘴,就要拿走六千,合著就給我留八百塊錢過日子?
我住院這二十八天,她統共就來了兩次,加起來還沒湊夠一個小時。每次來不是盯著手機傻笑,就是跑到走廊去接什麼工作電話。現在我這剛出院,腳跟還沒站穩當,她這就開始算計我的養老錢了?
我看著她握著方向盤的手,那指甲做得花里胡哨的,上面鑲的鑽在陽光底下直晃我的眼。為了做這麼個指甲,怕是都夠劉梅買兩雙新鞋了吧?一股子無名火,「騰」地一下就頂上了我的腦門。
2.
車子裡的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劉梅坐在副駕駛,有些尷尬地回過頭看了看我,小聲叫了句:「媽……」我沒理會劉梅,死死盯著李娜的後腦勺,咬著牙問:「你要多少?」
「六千啊。」李娜似乎完全沒察覺到我的怒氣,或者說,她壓根就不在乎,「媽,我就借用一下,等我發了獎金就還你。這次西藏行對我特別重要,我都跟朋友約好了。」
重要?有什麼比你親媽剛出院還重要?我深吸了一口氣,強壓著想要在車裡就爆發的衝動,冷冷地說:「先回家。」
一路上,我再沒說過一句話。車子開得飛快,那種推背感讓我本來就虛弱的胃裡一陣陣翻騰。到了家,劉梅立刻忙活開了。她手腳麻利地給我鋪好床鋪,又跑到廚房去給我熱那保溫桶里的雞湯,忙得腳不沾地。
再看李娜,一進門就把那限量版的包包往沙發上一扔,整個人陷進沙發里,翹著二郎腿,捧著手機不知道在刷什麼,時不時還發出兩聲短促的笑聲。
看著這一幕,新仇舊恨一股腦地涌了上來,我再也忍不住了。「李娜,你給我站起來!」我猛地一拍茶几,震得上面的水杯都跳了一下。李娜被嚇了一跳,抬起頭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媽,你幹嘛啊?嚇死人了。」
「我幹嘛?你還有臉問我幹嘛?」我指著她的鼻子,手指頭都在哆嗦,「你看看你嫂子!為了伺候我,這一個月瘦了快十斤,整宿整宿睡不好覺!你呢?你這個當親閨女的,我不指望你端屎端尿,可你也不能我這前腳剛出院,後腳就來還要錢去那樣的地方玩吧?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嗎?我怎麼就養了你這麼個白眼狼!」
我越罵越激動,把這些年積攢的不滿全倒了出來。我當了一輩子老師,自認看人最准,可怎麼也想不通,我和老伴那麼正直的人,怎麼就教出了這麼個自私自利、眼裡只有錢和享樂的女兒。
我本以為李娜會像以前一樣,跟我頂嘴,跟我吵得天翻地覆。可是,這一次,她沒有。
她就那樣坐在沙發上,臉漲得通紅,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她那雙總是帶著幾分不屑和精明的眼睛裡,竟然閃過了一絲我從未見過的慌亂,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深的疲憊。
她咬著嘴唇,那個鑲滿鑽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了掌心裡。過了好半天,她才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說:「媽……我這次是真的急用。就當是我借你的行不行?我以後一定加倍還你。」
「不借!」我斬釘截鐵地拒絕,「我的錢是留著養老看病的,不是給你揮霍的!你要去西藏,自己掙錢去!」
「媽,你怎麼能這麼偏心……」李娜的聲音裡帶了哭腔。「我偏心?公道自在人心!你要是有你嫂子一半孝順,我這錢給你都行!」
這時候,劉梅端著熱好的雞湯從廚房跑了出來,一臉焦急地擋在我們中間:「媽,娜娜,你們別吵了。媽剛出院,不能生氣。娜娜,你也少說兩句,媽身體要緊。」
李娜看了劉梅一眼,那種眼神很複雜,像是有怨氣,又像是有愧疚。她張了張嘴,最後什麼也沒說,抓起包,摔門而去。「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我心臟都跟著顫了兩下。
3.
那天晚上,我躺在熟悉的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腦子裡一會兒是劉梅那雙粗糙紅腫的手和忙碌的背影,一會兒又是李娜那張化著精緻妝容卻滿臉疲憊的臉,還有她最後那個複雜的眼神。
知女莫若母。雖然李娜這些年變得我不認識了,愛慕虛榮,花錢大手大腳,但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她小時候,為了給我買個生日禮物,能攢半年的零花錢。到底是什麼讓她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還有她今天那種反常的沉默和哀求,難道真的只是為了去旅遊?
還有劉梅。她是個好兒媳,這點毋庸置疑。可她夾在我和李娜中間,有時候的表現也讓我覺得哪裡不對勁。她似乎總是在有意無意地維護李娜,哪怕是在李娜最不可理喻的時候。我越想越覺得腦子亂鬨哄的,像是有什麼重要的線索被我忽略了。
我是個覺輕的人,自從老伴五年前走了以後,我就更睡不踏實了。大概是凌晨一點多的時候,我起來上廁所。路過客廳陽台的時候,我隱約聽到了一陣壓低了聲音的說話聲。
我家的陽台和客廳之間隔著一道玻璃門。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借著窗外的月光,我看到劉梅正縮在陽台的角落裡,手裡緊緊攥著手機,肩膀一聳一聳的,像是在哭。
我心裡一驚,這麼晚了,她在跟誰打電話?還要躲著我?我把耳朵貼在玻璃門上,屏住呼吸,努力想要聽清她在說什麼。
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了過來,帶著明顯的哭腔,壓抑而絕望。「……求求你了,再寬限幾天吧……我真的盡力了,這段時間媽住院,我每天在醫院累得腰都直不起來,實在沒精力去籌錢了……」
「……真的不行了,那邊說六千塊是底線,明天要是再湊不齊,就要上門了……」
「……我這邊快瞞不住了,媽今天發了很大的火……你快點想辦法啊,要是媽知道了,這個家就真的散了……」
聽到這裡,我整個人就像是突然掉進了冰窟窿里,從頭到腳都涼透了。這六千塊錢的「底線」,和李娜白天管我我們要的那六千塊錢,是不是同一筆錢?劉梅口中的「那邊」和「你」,到底是誰?
難道,我眼中這個完美孝順的兒媳婦,和我那個自私自利的「不孝女」之間,竟然有著什麼不可告人的交易?難道這二十七天來對我無微不至的照料,都只是一場精心編排的戲?她們合起伙來,就是為了算計我的退休金?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的心臟開始劇烈地跳動,那種被最親近的人欺騙和背叛的感覺,比病痛更讓我難以忍受。不行,我必須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她們真的聯手騙我,我絕不能就這麼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