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晨一點的醫院走廊,消毒水的味道直往鼻子裡鑽,嗆得人心裡發慌。
我盯著重症監護室緊閉的大門,手裡捏著那張薄薄的病危通知書,腦子裡卻一片空白。婆婆張桂芬突發大面積腦梗,雖然搶救過來了,但醫生說了,下半輩子基本就在床上過了,而且大機率失語。
「悅悅……」老公陳浩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打磨過,他滿眼紅血絲,胡茬冒出來一片,整個人頹得不像樣,「媽這情況,護工一個月得七八千,咱們剛買了二套房,房貸壓力你也知道。我的意思是……能不能把媽接回家,你先辭職照顧一段時間?」
我愣了足足五秒,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一股無法遏制的火氣瞬間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陳浩,你哪來的臉開這個口?」我聲音不大,卻冷得掉冰碴子,「你忘了你媽五年前是怎麼對我的了?我坐月子的時候,她是怎麼折磨我的,你都忘乾淨了?」
五年前那個陰冷潮濕的十月,像是一場永遠醒不過來的噩夢。
那時候我剛生完女兒,側切傷口疼得直不起腰。婆婆從老家趕來伺候月子,我本以為能鬆口氣,沒想到卻是地獄的開始。
她嫌我奶水不好,每天逼我喝那種沒撇油、腥氣沖天的鯽魚湯。我喝不下吐了,她就站在床邊冷冷地看著我,說:「嬌氣什麼?為了孩子你也得喝。」
最讓我崩潰的是,她總防著我。孩子一哭,她就立刻抱走,鎖到她那屋去。我在門外拍門求她讓我抱抱孩子,她隔著門說我身上有「煞氣」,會衝撞了孩子。
整整一個月,她沒對我笑過一次。她看我的眼神,永遠像是在看一個外人,甚至一個仇人。
因為那一個月的折磨,我落下了嚴重的腰疼病,更嚴重的是心裡的結。出了月子我就回了娘家,這五年,我基本沒怎麼跟她說過話。
現在,她倒下了,居然要我辭職伺候她?
「我不幹。」我斬釘截鐵地拒絕,「憑什麼?她對我那個樣,現在還想讓我給她養老送終?」
陳浩猛地抬頭,死死盯著我,眼神里有一種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像是痛苦,又像是壓抑到了極致的憤怒。他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突然咬著牙,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
「行!林悅,你不願意好好照顧是吧?那好,媽月子怎麼照顧你的,你就怎麼照顧!這總行了吧!」
說完,他狠狠一拳砸在牆上,轉身大步離開,留下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走廊里,氣得渾身發抖。
好啊陳浩,這是你說的。「以牙還牙」,這可是你親口提出來的。
2.
第二天,婆婆被接回了家,安置在了次臥。
我翻箱倒櫃,從衣櫃最底層的角落裡,找出了那個黑色封皮的筆記本。本子的邊角已經磨毛了,紙張也有些發黃。
翻開第一頁,日期是五年前的10月15日。
那一筆一划,都是我當年含著淚記下的「月子仇恨錄」。我怕自己忘了那一刻的痛,怕時間久了自己就心軟了,所以我要一樁樁一件件都記下來。
「10月18日,漲奶發燒38度5,疼得想死。她說去醫院也沒用,還得回奶,硬是給我灌了一大碗不知道什麼草根熬的黑水,還不許陳浩帶我去醫院。我燒了一夜,她在客廳看電視。」
「10月25日,我想給孩子喂奶,她一把搶過去,說我情緒不好奶有毒。她把孩子抱回屋反鎖了門,任憑我在外面哭到天亮。陳浩回來問,她說是我自己發神經。」
看著這些文字,當時的絕望和委屈再次翻湧上來。我合上筆記本,深吸一口氣,走進了廚房。
不是要「照原樣照顧」嗎?那就開始吧。
我煮了一碗清湯麵,特意在灶台上放了二十分鐘。深秋的天氣,二十分鐘足夠讓一碗熱騰騰的麵條變得溫吞,表面結出一層讓人倒胃口的油皮。
就像當年那一碗碗冷掉的鯽魚湯。
我端著面走進次臥。婆婆半躺在床上,半邊身子不能動,嘴角歪斜著,口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流。看到我進來,她那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畏懼,喉嚨里發出「荷荷」的聲音,似乎想說什麼。
我面無表情地坐下,也沒給她圍飯兜,舀起一勺有些坨了的麵條,直接塞進她嘴裡。
她吞咽得很困難,麵湯順著歪斜的嘴角流到了脖子裡,她難受地扭動了一下身體。我沒有像對待正常病人那樣耐心擦拭,而是冷冷地看著她,機械地重複著喂食的動作。
「吃吧。」我聲音平靜得可怕,「你當年不是說,為了活著什麼都得吃嗎?」
婆婆的眼睛裡突然湧出了淚水,順著滿是皺紋的眼角滑落。她定定地看著我,那眼神里竟然沒有恨意,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深深的愧疚和哀求,仿佛是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心裡莫名地一顫,避開了她的目光。別心軟林悅,想想你當年遭的罪。
接下來的半個月,我嚴格執行著陳浩的「指令」。
她尿床了,我沒有立刻給她換,而是讓她在濕漉漉的床單上躺了半小時,就像當年她讓我漲著奶疼了一夜一樣。我給她換洗的時候,動作粗魯,沒有一句安慰的話。
陳浩每天加班到很晚才回來。有幾次他想進次臥看看,都被我擋在了門口。
「你不是讓我按她照顧我的方式來嗎?」我堵著門,冷冷地說,「我坐月子的時候,她為了防我,天天鎖門不讓我見孩子。現在她需要靜養,你也別進去打擾了。」
陳浩張了張嘴,看著我冰冷的眼神,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轉身進了書房。
他這種默認的態度,讓我更加確信,他也是支持我「報復」的。畢竟,那是他親媽,如果他真覺得我做得過分,早就跳起來了。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報復」並沒有給我帶來想像中的快感。相反,每一次看到婆婆那逆來順受、甚至帶著贖罪般的眼神,我心裡就堵得慌。
我的「月子仇恨錄」上,每一條罪狀我都「還」回去了,可為什麼我一點都不開心?
3.
轉折發生在照護的第二十天。
那天下午,我收拾婆婆從老家帶過來的那箇舊包袱皮,想看看有沒有什麼換洗的衣服。包袱一抖,一個沉甸甸的東西掉在了地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我撿起來一看,是個用紅布層層包裹著的東西。打開紅布,裡面竟然是一個老掉牙的諾基亞直板手機,黑色的機身都磨得掉漆了。
這手機怕是有十來年歷史了,早就沒電關機了。
我鬼使神差地翻出家裡那個落滿灰塵的萬能充電器,把電池扣下來充上了電。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也許是太悶了,也許是出於某種女人的直覺。
晚上,等陳浩在書房睡下後,我把電池裝回手機,按下了開機鍵。
那熟悉的、甚至有些刺耳的開機音樂聲在寂靜的夜裡響了起來。螢幕亮起,是那種老舊的藍光螢幕,像素很低。
手機里沒有SIM卡,通訊錄和簡訊都是空的。我隨手點開了「多媒體」里的「視頻」文件夾。
我愣住了。
那個只能存幾百兆內存的小手機里,竟然密密麻麻存了幾十段視頻。而視頻的拍攝日期,全部集中在五年前的十月和十一月。
正是我坐月子的那段時間。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一種強烈的不安感籠罩了全身。我顫抖著手指,點開了最早的一段視頻。
視頻的畫面很昏暗,鏡頭似乎是架在柜子頂上偷拍的,視角有些歪斜。畫面里是我們當時住的老房子的臥室。
床上躺著一個人,在痛苦地翻滾呻吟。我一眼就認出來,那是五年前的我。
視頻右下角的時間顯示是凌晨兩點。
畫面里,婆婆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秋衣秋褲,急得在床邊團團轉。她不停地用冷毛巾給我敷額頭,嘴裡念叨著:「怎麼燒這麼高啊,這可怎麼辦……」
我聽到視頻里傳來陳浩焦急的聲音,他似乎在門外:「媽,悅悅燒得都說胡話了,得趕緊送醫院啊!」
接下來婆婆說的話,讓我整個人如遭雷擊,手機差點拿捏不住。
4.
視頻里,那個一直被我視為冷血動物的婆婆,壓低了聲音,帶著哭腔沖門外喊道:
「不能去!浩子你糊塗啊!你忘了醫生出院時悄悄跟咱們說啥了?悅悅這根本不是普通發燒,她是重度產後抑鬱引起的精神恍惚!她昨天半夜差點拿著剪刀傷了孩子你忘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