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上他的眼,真心實意道:
「我那日說折服於你敢於對抗世俗。同樣,我也折服於她的無畏。」
原本貧窮的漁家女,跟隨丈夫來到長安。
穿上了繁複華麗的裙裾。
吃到了從沒有的品嘗過的山珍。
一邊卑微的檢討自己。
一邊狂傲的趕走情敵。
日子久了,她以為自己跟貴女們已沒有什麼區別。
她精心打扮,在宴會上左右逢源。
可無一人理會她。
那時候的她怕是已經想來。
一個人重要的是要認清自己的身份。
一旦做出逾矩的事,
等待她的大抵不是讚賞,
而是奚落、嘲諷和孤立。
她不過是世俗階級中,一個橫舟自渡的可憐人。
頭一次,沈雲楓將我完完整整打量了一遍。
他說:「崔綺貞,你真的很與眾不同。」
我撇過目光,沒有回應。
其實,我又何嘗不是一樣。
世俗波濤洶湧,唯有橫舟自渡。
快到沈府時,沈雲楓才告訴我。
孟嵐懷孕了。
我一個激靈,凋零的內心瞬間野草瘋長。
「真的嗎?」
他點頭:「已讓大夫診過,一月有餘。」
我瞭然。
那日他抽不開身回門,想必是已經知曉了孟嵐懷孕的消息。
我道:「恭喜你要當父親了。」
他眼睛彎成牙兒,有種初為人父的喜悅感。
「阿嵐粗心,她的身子還得你多多關照。」
我應允:「這是自然。」
我生怕答應的太快,他會多想。
又補充道:「我也是這孩子名義上的母親,來日孩子誕下,孟姑娘若要自己撫養,那更好不過。」
妾室是沒有資格撫養孩子的。
一律要送到主母跟前教養。
我表明態度。
便是表明,絕不與她爭這個孩子。
沈雲楓真心實意朝我道謝。
我道;「應該的。」
老天保佑,孟嵐產子順利。
最好一舉得男,平安長大。
省的她少受些苦。
08
孟嵐懷孕後。
她的事便成了府中最大的事。
沈母怕我多想,特意叫我到跟前:
「那孩子粗鄙,你不要同她一般計較。」
「且等些時日,待楓兒受不住,你的好日子便要來了。」
我聽懂了沈母的弦外之音。
臉唰地一下,燙的生紅。
沈母露出一副瞭然表情,又多安慰了幾句。
我也趁機表明,絕不會做宵小之事。
請她盡數寬心。
外頭的大夫醫術再好,也沒有太醫院的好。
我讓小梨拿了崔府腰牌。
跟沈雲楓和沈母說明原委,請了申典御過來診治。
沈母還誇我有主母之風,寬宏大量。
可落在孟嵐眼中,便是我不安好心。
申典御剛進門,便被她一個花瓶,正中左肩。
「你是什麼東西,也配來給我診脈。」
「崔綺貞,我用得著你假好心嗎!」
「滾啊,你們全都滾出去。」
她如一個發瘋的精神病人,狂怒嘶吼。
一旁的沈雲楓緊緊抱住孟嵐,小心安撫。
不多時,孟嵐在他懷中終於消停。
他鬆了一口氣,趕忙又讓人請大夫,救治申典御。
毆打朝廷官員,重者當誅。
申典御一把年紀,左肩直接被砸的脫臼了。
接骨時疼得齜牙咧嘴。
差點把老命都給交代了。
我一邊賠禮道歉,一邊往申典御袖子裡塞了五千兩銀票。
揣著銀票,申典御到底沒說什麼。
接好骨頭後,冷哼一聲走了。
他與父親私下交好,今日沒怪罪。
出去也不會再說什麼。
往後幾個月,沈雲楓幾乎沒有去當值。
他整日都在府中陪著孟嵐。
聽聞孟嵐情緒很不穩定。
一刻也離不開沈雲楓。
沈府很大。
孟嵐不想看見我,我也不想與她過多牽扯。
左右有沈母和沈雲楓照看,應該出不了什麼差錯。
有時候偶然與沈雲楓碰見了。
也就互相點個頭。
八月來,小院裡種的金桂開了。
聞著甚是撩人。
沈母整日除了關心孟嵐的肚子,便是吃齋念佛。
也沒什麼空見我。
我樂得清閒。
和小梨幾個丫鬟一起釀了桂花酒,還做些桂花糕。
夜裡還是有些熱。
我索性躺在閣樓的榻上,聞著桂香入眠。
許是白日睡多了。
夜裡橫豎睡不著。
我便睜眼瞧月亮。
一睜眼,便看見了沈雲楓。
我嚇了一跳:
「你怎麼在這裡?」
他笑:「這裡也是我家,我如何不能在這?」
我想想也是,又問:
「怎麼沒陪著孟姑娘,她睡了嗎?」
沈雲楓沒回答,只是問我:
「聽說你釀了桂花酒,不知我有沒有這個的口福?」
我有些猶豫。
「怎麼,捨不得?」
我答:「倒也不是,只是才釀了三日,沒入味兒。」
「無妨。」
話已至此,我讓小梨挖了一壇出來。
09
月然朦朧。
閣樓上,我與他一人一杯。
他一口飲下,喉間發出暢快一聲。
「原來,與你在一起,是這般愜意。」
我聽在耳朵里,如臨大敵。
這樣的感慨,不是他的風格。
我謹慎開口:「你...有什麼心事嗎?」
他輕笑一聲,聲音有些疲憊:
「無事,我只是...有些累了。」
這是跟孟嵐吵架了?
「我聽大夫說,孕中的女人,情緒都有些不穩定。」
「你多擔待就是了。」
他沒回應,又連喝三杯。
酒氣氤氳。
我勸他少喝些。
他醉眼矇矓,跟我說起了與孟嵐的曾經。
他們的故事,我早已在旁人口中聽過無數次。
少年英才的小將軍,奉旨剿匪。
中了歹匪的圈套,瀕死殺出,跳進懸河。
九死一生之際,一個漁家女救了她。
漁家女嗓門很大,干起活來很是利落。
救治他一天,便要算計一天診錢。
大夫診治二十文。
她便要翻倍,收取四十文。
抓藥十五文,她就要三十文。
等到他快好時,她咻的一下拿出帳本,一句一句念著。
念到最後,她說:
「你一共欠我五十六兩八錢,湊個整收六十兩得了。」
她雙手攤開:「給錢。」
沈雲楓啞然失笑。
看見漁家女那口白牙,和沒穿鞋的腳丫子。
他忽然想逗一逗她。
「沒錢,以身相許可以嗎?」
下一刻,緋紅便從臉一路蔓延到了這個女子的腳尖。
「你..你..你這個登徒子!」
孟嵐赤著腳,慌忙跑開了。
他內心一動,看著她跑出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他跟了上去。
正巧看到她赤著腳,站在船上收網。
他跳上船,指了指孟嵐的腳:
「在我們那裡,若是看了女人的腳,便要娶那個人當妻子。」
孟嵐聞言,不以為意。
「這裡所有人都看過我的腳,那我豈不是要嫁很多人?」
那一刻,沈雲楓鬼使神差道;
「別嫁他們,嫁我。」
夕陽西下,漁人收網。
昔日,他落入了她的漁網,被她所救。
今日,他又落入了她的情網,無法自拔。
10
沈雲楓的聲音很輕,帶著緬懷和唏噓。
我認真聽著,真心實意道:「很美。」
在這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時代。
他與孟嵐的愛情,著實稱得上感人。
他朝我碰杯,不待我回敬,便盡數飲下。
「可是人啊,怎麼會變化那麼大呢。」
燭火葳蕤,他轉身對著孤月,身影寂寥。
「我帶她回到長安,給了她全部的愛和享之不盡榮華。」
「除卻正妻之位,母親以死相逼,我實在無法。」
「其餘的,我都已無條件給她。」
「為什麼,她還要成日發瘋,嘶吼,砸東西。」
「貞兒,我真的不明白。」
沈雲楓轉身看我,眼中情緒流動:
「她為什麼就不能像你一樣,懂事一些。」
許是察覺到自己的目光太過熱烈。
他微微側過身:
「也許母親說的是對的,門當戶對,確實很重要。」
我眉頭一皺。
這樣的話,顯然讓我有些噁心。
我飽讀詩書,善琴棋書畫。
忙時執掌中饋,孝敬高堂。
閒時與好友曲池盪千,圍爐博古。
我從不無聊,因為花錢可以買得到快樂。
除卻心裡的一點隱晦,我幾乎沒有任何煩惱。
可這一切,只是基於我出身崔氏,身份高貴。
而並非我本人有多優秀。
孟嵐出身粗暴,性子淺薄。
誠然,我對她喜歡不起來。
可造成這一切的,難道不是沈雲楓本人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