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高了音量，那微笑也變得有些假了：「媽，您別瞞著我們了，我剛才在樓下金店看到了，您這款戒指是今年的新款，一口價九千八呢，對吧？」
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我沒想到她竟然會當著所有親戚的面，把我買戒指的價格一五一十地報出來。
姑媽她們的表情也變得有些微妙。
九千八，對於普通工薪階層來說，確實不是一筆小數目。
我有些尷尬，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林偉似乎也察覺到了氣氛不對，趕緊打圓場：「王倩，你幹嘛呢？
媽喜歡就買了，一個戒指而已。
」
「一個戒指而已？」王倩像是被點燃了引線，聲音陡然尖銳起來，「林偉，你知不知道九千八是什麼概念？
樂樂一學期的國際幼兒園學費也就一萬出頭！我們倆每個月累死累活，房貸車貸壓得喘不過氣，您倒好，眼睛不眨就花一萬塊買個戒指戴著玩兒！」
她這番話，像一盆冷水，從頭到腳澆在了我身上。
我渾身冰涼，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我看著她，那張平日裡巧笑嫣然的臉，此刻因為激動而微微扭曲，顯得有些陌生和猙獰。
我怎麼也想不到，她會選擇在我六十大壽的宴會上，當著所有親戚的面，對我進行這樣一番「控訴」。
這已經不是批評了，這是在指著我的鼻子罵我自私、奢侈、不懂體諒兒女。
包間裡死一般的寂靜。
親戚們面面相覷，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有震驚，有同情，有看好戲的。
我感覺自己像個被扒光了衣服示眾的小丑，所有的體面和尊嚴，在這一刻被撕得粉碎。
我的手在微微顫抖，那枚原本讓我無比喜悅的金戒指，此刻卻像一個烙鐵，灼燒著我的皮膚。
「王倩，你少說兩句！」林偉急了，站起來想去拉她。
王倩一把甩開他的手，情緒更加激動：「我說的有錯嗎？
媽，您每個月退休金加房租，兩萬塊的收入，您是過得舒坦了。
可您想過我們嗎？
您想過樂樂嗎？
這錢您要是存起來，以後給樂樂出國留學用，或者給我們換套大點的學區房，不比買個破金戒指強？」
「這錢本來就不是我們應該惦記的！是我媽自己的錢！」林偉吼道。
「什麼叫你媽自己的錢？
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她的錢不就是家裡的錢嗎？
現在樂樂是家裡最大的事，所有的資源都應該向樂樂傾斜！媽，您說我說的對不對？」
她竟然還把問題拋回給了我，逼著我表態。
我看著她理直氣壯的樣子，心裡一陣陣地發冷。
原來在她心裡，我的錢就等於家裡的錢，家裡的錢就等於她兒子的錢。
我這個老婆子，不過是個負責掙錢和存錢的工具人。
我不配有自己的喜好，不配花錢取悅自己。
我的所有價值，都應該體現在為他們的小家庭奉獻上。
多麼可笑，又多麼可悲。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顫抖。
「王倩。
」我叫著她的名字，聲音不大，但很清晰，「第一，這錢，是我自己一分一分掙來的，是我年輕時拿命換來的，是我的養老錢，不是你們的備用金。
」
「第二，我給你們帶孩子，給樂樂付學費，是出於我當奶奶的情分，不是我的義務。
」
「第三，今天是我六十大壽，你當著這麼多親戚的面，讓我下不來台。
這份『大禮』，我收下了。
」
我說完，包間裡落針可聞。
王倩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大概是沒想到我這個平時百般忍讓的婆婆，會突然變得如此強硬。
林偉站在一旁，滿臉的愧疚和無措。
親戚們大氣都不敢出，這場壽宴，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場家庭鬧劇。
我感覺胸口堵得厲害，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站起身，對著滿桌的親-戚們勉強笑了笑：「不好意思，各位親戚，今天讓大家看笑話了。
我身體有點不舒服，先回去了，你們慢用。
」
說完，我拿起我的包，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那個讓我窒息的包間。
走出酒店大門，外面的冷風一吹，我才感覺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
六十歲了，我以為自己已經活得百毒不侵。
卻沒想到，最傷人的刀子，往往來自最親近的人。
我抹了把眼淚，心裡的那股委屈和憤怒，漸漸被一種決絕的念頭所取代。
既然你們覺得我礙眼，覺得我花錢是罪過。
那好，我就走得遠遠的，讓你們過一過沒有我這個「提款機」的日子。
我拿出手機，沒有絲毫猶豫。
第三章
回到郊區那套屬於我自己的老房子裡，我反手鎖上了門，將整個世界的喧囂都隔絕在外。
屋子裡冷冷清清，和我剛剛逃離的那個充滿尷尬和難堪的酒店包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我脫下那身為了喜慶而特意穿上的紫紅色唐裝，隨手扔在沙發上。
鏡子裡的我，妝容因為眼淚而有些花了，顯得狼狽不堪。
手上的金戒指，在燈光下依然閃耀，可我看著它，心裡卻再也沒有了當初的喜悅，只剩下無盡的諷刺。
手機在包里瘋狂地震動著，不用看也知道，是兒子林偉打來的。
我沒有接。
我現在不想聽他任何的解釋和道歉。
他如果真的有擔當，就不會任由他的妻子在我的壽宴上如此撒野。
我癱坐在沙發上，腦子裡一片空白。
王倩那張扭曲的臉，那些尖刻的話語，像電影畫面一樣在我腦海里反覆播放。
「我們是一家人！她的錢不就是家裡的錢嗎？
」
「您這錢要是省下來，給樂樂報個好點的英語啟蒙班多好。
」
「買個破金戒指！」
原來，在她的世界觀里，我已經沒有資格為自己而活。
我辛苦一輩子攢下的養老錢，理所應當要成為他們家庭的「共享資產」。
我的個人需求和情感滿足，在孫子的未來面前，一文不值。
我越想越覺得心寒，也越想越覺得不甘。
憑什麼？
我葛秀芳當了一輩子老師，教書育人，自認是個明事理的人。
我體諒他們年輕人壓力大，主動承擔了孫子的大部分開銷。
我為了不讓兒子為難，對王倩一次次的越界行為選擇容忍。
可我的退讓，換來的不是尊重和感激，而是變本加厲的索取和控制。
他們把我當成什麼了？
一個會下金蛋，但是沒有思想沒有感情的老母雞嗎？
不行，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再這樣忍下去，我遲早會被他們母子倆活活氣死。
人活一輩子，圖什麼？
不就圖個舒心順氣嗎？
我葛秀芳還沒到走不動路、需要人伺候的地步。
我有錢，有閒，有健康的身體，我憑什麼要在一個不尊重我的環境里委曲求全？
一個念頭，像一顆種子，在我心裡迅速生根發芽，然後瘋狂地生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我要離開這裡。
不是賭氣式的離家出走，而是一場蓄謀已久的、為自己而活的旅行。
去一個溫暖的地方，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一個不需要再看任何人臉色過日子的地方。
海南。
這個地名第一時間跳進了我的腦海。
藍天，白雲，沙灘，海浪。
我年輕的時候就一直想去，但那時候要工作，要帶孩子，總有各種各樣的事情牽絆著。
現在，我自由了。
這個決定一旦做出，我心中的鬱結之氣仿佛瞬間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和期待。
我從沙發上坐起來，擦乾眼淚，走進臥室，打開了我的筆記本電腦。
手機還在不知疲倦地響著，我直接按了靜音，扔到一邊。
我打開訂票網站，搜索著飛往三亞的機票。
最近的一班，是明天上午十點。
我沒有絲毫猶豫，選定了座位，輸入我的身份信息，然後點擊了支付。
當支付成功的頁面跳出來時，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感覺，比買下那枚金戒指時還要痛快。
那枚戒指，是我想取悅自己的開始。
而這張機票，則是我宣告獨立的檄文。
訂完機票，我又在網上預訂了一家離海邊很近的五星級酒店的海景房，一口氣訂了兩周。
既然要對自己好一點，那就好得徹底一點。
做完這一切，我感覺身體里的力氣被抽空了，但精神卻異常亢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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