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文榮在旁邊板著臉,說:「你懂點事吧,娘的手受傷了,抱不動你。」
戚照身體一僵,垂頭從我懷裡起來,揪住我衣擺,悶聲:「我自己走。」
朝中風波不斷,戚斐忙著穩固權柄,縣主派人來接戚照,奈何這小霸王除了戚棐的話誰也不聽。
他拖著病不肯好,在我家賴著不走。
院子裡侯府送來的東西越來越多,全是戚照平日玩的物什,本來還跟來一群女使嬤嬤,戚照嫌煩,統統轟走。
文榮悶悶不樂,話比平常更少,戚照霸占我時間要我喂藥,文榮就經常挑燈夜讀。
我做了元宵,讓文榮吃了早睡覺。
「要考學也要保重身體,功夫不是一蹴而就的,慢慢來。」
文榮問我:「娘,我們什麼時候走?」
趙重在門外擦刀,瞥來一眼。我還沒開口,戚照在裡間喊頭暈。
看似平靜的氛圍下,暗暗洶湧著波濤。
翌日趙重當值出去,我在廚房,忽然聽到戚照哭。
小院裡,文榮倔強握緊拳頭,臉側有劃痕,戚照則攥著金項圈,扯住文榮的平安符。
「你為什麼非要跟我搶,我和你換還不成嗎!」
文榮指骨泛白,不退讓,固執道:「我的。」
「給我!」戚照兇巴巴掛著淚去搶。
我上前,隔開兩人,彎腰察看文榮臉上的傷。文榮無聲委屈望著我。
戚照生氣,來拉我:「那個符本來就是你給我的,我拿回來有什麼錯。」
三番五次胡鬧,我已疲憊至極,轉身躲開手,輕聲道:「給你的那枚早就被你剪壞了,你忘了嗎?」
戚照似乎眼睛一酸,哽咽道:「可你也不能給別人。」他執拗重複,「我不要的你也不能給別人。」
他還一口一聲文榮是野種,沒娘就來搶別人的娘。
滿口髒話,令人刺耳。
我失望斂眸,看著他:「你在侯府到底有沒有人教?」
院門被推開,吱呀一聲,來人語氣不善。
「我兒子如何,還輪不到某些無品行的人置喙。」
9
戚棐才下早朝,身上還穿著公服,紫袍玉帶,站在梅樹下,清俊無比,亦凜寒無比。
就是這副皮相,讓曾經的我誤以為他和別的達官貴人不一樣。
那時他在齊王府見到我。清瘦文雅的君子,懂樂曲,因我緊張彈錯琵琶音,回首輕笑。
見我衣衫單薄,凍得瑟瑟發抖,他脫下大氅,問我的名字行第。
「羅雙雙,家中排十二。」我怯生生回答。
他笑。
眉目流光婉轉,無端憐憫似的。
「十二娘。」他這樣喚我。
「願不願跟我走。」他這樣問我。
我望著他伸過來的手,以為這便是我一生的歸宿了。
結果到了侯府,他一改柔和態度,半是威脅半是誘哄,要我做齊王府和他之間的棋子。
就這樣,我被推出去,在齊王來聯絡時,假意投誠,傳了許多真假不明的消息。
後來齊王被戚棐整倒,就藩去了北地。我也就沒用了。
孩子是他被人下藥,神志不清才有的。他是個多疑的人,由此認為齊王暗中和我勾連,才使他栽這個坑。
兩年前縣主偽造證據,說發現從前我和齊王往來的信件,戚棐勃然大怒,徑直把我從床榻拖到大街上。
他丟開我。
任由我衣衫不整,披頭散髮,光著腳孤立,受世人冷眼指點。
他們一口一聲說我沒有品行,可我翻來覆去自省,也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
如今戚棐再次睥睨而視,我卻不像從前那樣無措了。
我忍住退縮的本能,握緊文榮的手,直視他:「說到底,我有沒有品行,也輪不到侯爺管。」
忽而有風暫起,吹落片片白梅,如一場落不盡的慘雪。
戚棐目光定在我身上,久久地,沒有說話。
半晌後,他面無表情開口:「戚照,過來。」
戚照有些怕,也有些踟躕,揪住我衣袖不動。
「滾過來!」戚棐加重語氣。
戚照一抖,挪步過去,被戚棐拽住往外大步走。戚照踉蹌了一下,回頭望我。
我沒有看他,默默垂頭,安撫摸了摸文榮緊張的臉。
10
趙重回來得越來越晚,眉間凝重。
「官家執意想在明面上削侯府軍權。」
調東大營去肅寧的事在朝廷爭執不休,戚棐這些年的黨羽遍及上下,廷議剛開始就有一堆科道官跳出來以此事不合祖制、擾亂軍心為由,逼得陛下遲遲不能斷議。
京城的天怕要變了。
外面雪停了,無風,靜默化著雪。
街上被人踩得泥濘髒污,我去學堂接文榮的路上,看到兵士抓了不少穿襴衫的書生。
文榮從學堂出來,在門口彎腰拜別過先生,看見我,眼眸微亮,跑著過來。
他牽住我的手,邊走邊說:「先生最近要停學幾日。」
我問為何?
文榮搖頭晃腦,引用先生的話:「先生說,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是以官家要清邪逆,肅王風,此正是吾輩良才振臂為主憤呼的時候。」
文榮有些困惑:「娘,您說先生到底要去幹嘛呢?」
腳下的雪越踩越污濁,濕了鞋面。
我凝神看向遠處,皇宮大內的方向,有成群黑漆漆的鳥,遠飛,消失在薄霧混沌的暮色下。
「去盡一個讀書人的本分。」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然後著在簡冊,昭如日星。
自古讀書人都是這樣堅信,至死不休。
文榮仰頭看我。
「娘知道的真的好多,從前也有先生教嗎?」
我垂眸,眼底有淺淺明光閃爍。
「有人教。」
不是先生。
而是父親。
和這些命薄緣慳的讀書人一樣的,父親。
這日,家裡來了不速之客。
不大的庭院,幾個黑衣護衛擋在一個戴兜帽的男子身前,趙重拔刀出鞘,眉眼森寒。
我牽著文榮,在門前頓步。
陌生男子擺手,讓護衛退下,兜帽下的薄唇輕勾:「十二娘,你這挑丈夫的眼光江河日下呀。」
我知道,這一天終於到來。從前總是膽戰心驚,真到此時,反倒平靜。
「殿下。」
兜帽下抬起一雙深沉的眼,正是齊王。
11
關上門,齊王坐在桌前,舉目打量著屋內,摸著杯壁的手輕緩。
他嘆:「當初你若聽我的話,站對位置,何至於被戚棐趕出來,他也真夠狠的,你怎麼也為他生了個孩子不是。」
我垂下眼皮覷著指尖,不語。
「你不說話,好,我不也拐彎抹角裝著可憐你。」齊王扯起一抹淡笑,「十二娘,你在京城也看得明,戚棐離倒台也就差一把火了。」
越到此時,齊王的眼線越發難接近戚棐,他要我借著與戚照的母子關係,潛入書房,替他藏些東西。
想來那東西便是能讓戚棐引火燒身的「罪證」。
「只有你,才能讓這把火燒得漂亮。」齊王攤開手,眼中閃著殘忍的愉悅。
我看著他,搖頭。
「當年我沒做過的事,現在也不會做。」
齊王屈臂,撐著下頜,慵懶道:「當年是當年,十二娘,你也吃過苦頭了,難道不恨他嗎?」
從我明白自己為棋子的那一刻,就再不相信這些上位者的輕言細語。齊王把我從罪臣家眷的名單里放出來,是恩。
恩,我會報。所以我答應為他成為樂女,幫他在達官顯貴中周旋。
戚棐帶我到侯府,起初也放下身段陪我過了一段堪稱溫情的日子。齊王失利後,戚棐投桃報李,替我擋了齊王的報復。
一盤只有利益糾纏的棋局,只有輸贏,怎麼談得上恨呢。
見我油鹽不進,齊王眉峰一凜,森森道:「別忘了,是我把你從鬼門關救回來。」
我靜靜望著他:「殿下也別忘了,我們一家是為了你,才踏進鬼門關。」
茶杯里的水蕩漾。
齊王一怔。
曾經齊王還是太子,秉性剛烈,作風狂妄,稍有不慎便給言官留下口柄。父親作為東宮屬臣,屢次勸諫,嘔心瀝血為他謀劃。只因齊王會是未來的君。
可齊王不改,在黨爭中遭人陷害,牽扯進謀逆的大罪,先帝殺他的念頭都動了。
千鈞一髮之際,是父親站了出來,把手足無措的齊王護在身後,攬過所有罪責,當頭觸壁死在殿上。
我們一家因此滿門覆滅。
父親一生都寄希望齊王走君子道,成為賢主。
「殿下當時沒有做到,如今心有不甘攪動風雲,又能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