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的影子溫柔晃動,兩隻手輕輕相靠。
原來世上沒有血緣的人,也能牽連出一段不忍捨去的掛礙。
5
最近常有侯府的人在院外徘徊。
劉嬸看見,忐忑縮回頭:「別是文榮上次得罪了貴人,要來找你母子倆麻煩吧?」
我也不明白,那晚戚棐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戚照看我目光雖然憤恨,但也不至於糾纏不放。
心裡不安,我晚上愈發將門鎖緊,文榮去學堂也親自接送。
起初,侯府的兩個女使上門,好聲好氣,道:「世子自從見了娘子,回去就病了,稀里糊塗叫你的名字,夫人不忍,想請娘子去侯府探望探望。」
戚照從來都不認我這個娘,怎麼可能思戀我。想著那位和戚棐一樣面柔心狠的縣主夫人,後背就像有蛇在冷冷地爬。
早年在侯府,寧安縣主便視我為眼中釘,我生下戚照後被關在偏院的四年,她明里暗裡多少次想悄悄置我於死地。
若不是守門的老嬤嬤有幾分善念,我怕是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我下定決心與侯府劃分界線,搖搖頭拒絕了女使:「貴府有的是名醫良藥,奴身份卑微,恐不宜接近世子。」
後頭幾天女使連續來,我也如此回復。
到最後,深更半夜,女使慌忙忙來敲門,看上去是真急了。
「娘子就去一趟吧,世子死活不肯喝藥,已經燒兩日了,他可是娘子你親生的呀!」
真是奇了。我又不是什麼靈丹妙藥,戚棐和縣主那麼多手段,讓一個小孩子乖乖喝藥難道不是輕而易舉?
我本想客客氣氣回絕,誰知女使,看向我身後被動靜吵醒,揉著眼睛跟出來的文榮,語氣一轉。
「娘子既知道不能得罪侯府,難道就不怕世子有什麼閃失,侯爺和夫人怪罪在某些人身上嗎?」
我倏然擰眉。
不敢拿文榮冒險。
想了想,對女使點點頭:「等一會。」
我回神牽過文榮,走到右門鄰居家,很不好意思叫醒了劉嬸,請她明早幫忙照顧一下文榮。
劉嬸睡眼矇矓虛著往我身後看了一眼,侯府威赫的車馬把她嚇一激靈,她忙點頭,也不敢多問。
走前,我細細囑咐了文榮一番,他揪住我袖邊,神情不安,我柔聲道:「娘明日就回來。」
文榮失落嗯了一聲,看著我的背影在雪光下越來越遠。
6
沒想到女使的話不是虛言。
戚照病得不輕,屋外圍著不少大夫,走進內室,隔著屏風聽見縣主柔聲細語哄:
「照兒你聽話,好不好?」
另一邊,戚棐沉聲道:「再喂不下去就直接灌。」
縣主嗔怒:「哪有這樣對小孩子的。」
話音落,女使帶著我穿過屏風,屋裡靜了一瞬。縣主坐在床邊,渾身華貴,上下輕飄飄打量了我一眼。
「真是菩薩難請呀。」
戚棐手撐椅靠,有些疲憊,溫聲對縣主說:「你也累了幾天,回去歇息吧。」
「照顧孩子是妾的本分,妾不累。」縣主柔婉笑著。
戚棐斂眸,擺擺手,雖然依舊溫和,語氣卻不容置疑:「去吧。」
縣主面色有些僵,扶了扶鬢邊金釵,裊裊起身,走過我身邊時頓了一下,目光隱晦,猶如刀刃。
屋內人走得差不多,床邊藥碗徐徐冒著熱氣。戚棐看我杵在屏風邊,狹長眼眸輕眯。
他要我哄戚照喝藥。
可我過去,戚照只是把頭埋在被褥里,一聲不吭。
戚棐指骨不耐煩捏響:「怎麼哄你養在外頭的那個小子,就怎麼哄你兒子,有那麼難嗎?」
話雖如此,然而我面對戚照,卻怎麼也哄不出口。大抵因為他父親從前是我的主子,而他也把我當奴婢。
於是說出來的話乾巴巴,端著藥碗勸道:「世子,良藥苦口。」
被子猛然掀開,戚照氣沖沖瞪著我,小臉通紅,僵持半晌,他滿不情願湊過來:「喂我啊。」
藥還沒碰到嘴,他抱怨燙,要我吹。
抿一口,他叫苦,要含蜜糖。
磨磨蹭蹭,一小碗藥喝了大半天。還是文榮乖,再難喝的藥都不吭聲。
見這祖宗消停了,我鬆了口氣,心想能在天明時回家了。戚照卻要我唱童謠哄他睡覺。
我說不會。他反駁:「以前你都給我唱過。」
戚棐若有所思看過來,我心裡一緊。
那時戚照三歲落水生病,我關在偏院,按戚棐的命令不能外出,但我實在擔憂,便偷偷爬牆出來,摔得腿一瘸一拐。
隔著窗,縣主敷衍讓女使照料戚照,自己走了個過場便離開了。誰知女使在外頭熬藥打瞌睡,戚照燒得糊塗,險些翻到火盆里。
我嚇了一跳,悄悄進去。戚照睡不安穩,我便小聲唱歌哄他。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能夠抱他。
沒想到戚照竟然記得。我掩眸撒謊:「世子記錯人了,奴是不能進主院的。」
見我推三阻四不情願,戚照狠狠推了我一把:「不願意就滾!誰稀罕!」
事發突然,我沒防備,人連著碗一起摔在地上,掌心撐地,扎進一手碎瓷渣子,血流不止。
7
這兩年在趙重身邊我沒那麼能忍了,下意識抽氣,疼得差點流淚。
「戚照!」戚棐起身,眼神凌厲。戚照似乎被嚇住,無措望著我手上的血。
戚棐把我扶起來,俯身就要把我抱在膝上,給我止血。
我忙隔開距離,胡亂扯出繡帕按在掌心,說:「不勞侯爺,只是小傷,不疼,奴自己回家弄就好。」
氣氛陡然凝滯,僵持了片刻,戚棐扯唇,神情不明放開了我。
他是多驕傲的人,不會開口挽留我。
天蒙蒙亮時,我如願出了侯府。一路上馬車奔得飛快,有些碎瓷太細,挑得我冒冷汗。
到了家,我還慶幸此刻文榮已早早去學堂,不必為我又受傷而難過。
結果一轉眼就看到趙重倚在門邊,高大身軀立在晨輝中,風塵僕僕還未卸戎裝。
他一聲不吭抱起我,往家走,受傷的手搭在他肩膀,開始痛。我眼眶泛紅,輕輕將頭埋在他懷裡。
窗外的霧慢慢散。
看著趙重半跪在地,給我重新包紮。我怕忍不住哭,便轉移注意,問他:「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換防的事完了嗎?」
趙重沉默了一會,說他們東郊大營的兵近來可能要編到肅寧關。
肅寧?
東郊大營一直是京軍四衛之首,拱衛皇城必不可少,怎的突然改制到西北去。
趙重諱莫如深,其中涉及朝廷要事,他不好對我說明,只說此事或與戚棐有關。
但我略微琢磨,倒也猜得八九不離十。
陛下年幼繼位,深受戚棐扶持操縱,屢屢在收攬大權時捉襟見肘,如今陛下青春正盛,北地又有齊王暗中支持,很可能想從邊境軍權上開始對戚棐進行削弱。
趙重擔心的倒不是這些,按規矩,他這等軍士往北駐紮,是可以隨行攜帶家眷。但西北條件差,黃沙漫天,他怕我和文榮不習慣。
若把我們留在京城......
趙重看著我手上和額上的傷,濃眉緊鎖。
我知道他擔憂什麼,告訴他:「一家人總是要在一起的。」
西北再苦,有他護著我,我不怕。
趙重深深望著我,忽然展臂把我緊緊抱住,堅實寬闊的胸膛,沉沉發出低悶的聲音。
「對不住。」
娶我時許諾的安穩富貴,他沒有說到做到。
我搖頭,若沒有他,我早死在了兩年前的雪夜。是他給了我一隅能遮蔽風雪,不會害怕被趕走的家,如此,就夠了。
傍晚文榮知道我們一家人會一起去西北,他高興極了,日期還沒定,便急忙翻箱倒櫃,嘀咕著要帶哪些書去。
和鄰里玩伴在外面分別時也開朗道:「爹娘和我要走啦,日後我不能幫你罰抄書了。」
我輕輕笑,走出去,想叫他回來吃飯。
身後忽然被人扯住袖口,我詫異回頭。
早春落幕的傍晚,戚照只著單衣偷跑出府,頭上還有草屑,聽到文榮的話,蒼白著臉,病得泛紅的眼睛裡隱隱含著水光。
「你要去哪兒?」
8
不知道戚照是怎麼躲過侯府的層層護衛,繞過大街小巷的曲折道路,走到我家時,鞋都沒了一隻。
我有些為難,他還病著,站不穩,摔在我懷裡,也不好立刻叫馬車送回去。
趙重聽到動靜出來,戚照敵視望著他,趙重沒什麼表情,伸手過來:「我先把他抱進去。」
「走開!」虛弱成這樣,戚照還死活不肯讓趙重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