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四下午四點十五分,療養院302房瀰漫著一股混合了84消毒水和陳舊蘋果氧化後的氣味。
這種味道,我聞了整整三年。
我把毛巾擰到半干,熟練地解開病床上老人的扣子,開始給他擦身。老人的皮膚鬆弛得像一層皺巴巴的紙,貼在嶙峋的骨架上。他是我的前岳父,蘇伯。
「爸,今兒外頭風大,但我給你買了那種貴的蛋白粉,聽護士長說,這個好消化。」我一邊擦,一邊絮叨,儘管我知道他聽不見。
三年前,蘇伯突發腦溢血,之後就一直躺在這裡,成了植物人。
正擦著,兜里的手機震了一下,是前妻蘇青發來的語音。我擦了擦手上的水,點開,那頭傳來尖銳且不耐煩的聲音:
「梁晨,你是不是有病?離婚兩年了你還充什麼大尾巴狼?那老不死的要是能醒早醒了,你別想用這種方式感動我復婚,那套學區房我是絕對不會鬆口的!你要是有錢燒的,不如把之前欠我的撫養費結一下!」

語音自動播放,在安靜的病房裡顯得格外刺耳。
我看了一眼毫無反應的蘇伯,默默按熄了螢幕。
兩年了,蘇青只來過三次,每次都是為了確認老頭子「走沒走」,好繼承那套老破小的學區房。而我這個並沒有血緣關係的前女婿,卻像個傻子一樣,白天送外賣,晚上跑代駕,填補著療養院這個無底洞。
很多人笑我傻。但我忘不了,我是個孤兒,結婚那天,是蘇伯拍著我的肩膀說:「小梁啊,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不用彩禮,只要你對青青好,爸就把你當親兒子。」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聽到有人說把我當親兒子。
「爸,別聽她的。」我給蘇伯扣好扣子,從懷裡掏出那罐花了580元買的進口蛋白粉,放在床頭。這580元,是我跑了整整三天外賣才攢下的。
我看了一眼時間,該去繳費了。下個月的護理費加床位費,一共是6000塊。
就在我轉身準備出門時,負責這間房的護工張阿姨正好進來給臨床換水。
張阿姨是個五十多歲的農村婦女,平時話挺多,見到我總會熱情地打招呼,誇我是個大孝子。可今天,她神色慌張,眼神一直往地上飄,根本不敢看我。
當她拎著暖水瓶經過我身邊時,突然腳下一滑,整個人往我身上撞來。
「哎喲!」她低呼一聲。
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扶她,滾燙的水壺壁擦過我的手背,火辣辣的疼。
就在我扶住她胳膊的一瞬間,感覺手心裡被塞進了一個硬邦邦、邊緣鋒利的小東西。緊接著,張阿姨死死地捏了一下我的手,力道大得驚人,那雙渾濁的眼睛飛快地掃了一眼病床上的蘇伯,又驚恐地看了一眼門口的監控探頭。
「對不住對不住,地滑。」張阿姨大聲嚷嚷了一句,推開我,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我愣在原地,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
我快步走進走廊盡頭的廁所,鎖上門,攤開手心。
那是一張從藥盒上撕下來的硬紙板,背面用原子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筆跡用力到幾乎劃破紙面:
「別再繳費了!快去查一下上周三下午2點的監控!別聲張!千萬別聲張!」
短短二十幾個字,後面連著打了三個感嘆號。
我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
什麼意思?別繳費了?
難道療養院在虐待老人?還是說,蘇青來過,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又或者,蘇伯其實已經……
一個個可怕的念頭像野草一樣在腦子裡瘋長。
我掏出手機查了一下餘額:6200元。這是我全部的家當,交完這個月的費用,連下個月的房租都沒著落。為了省錢,我剛才午飯吃的是便利店臨期的飯糰,只要3塊5。
如果療養院真的有問題,如果蘇伯正在遭受非人的折磨,那我這三年沒日沒夜的拚命,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把紙條撕碎衝進馬桶,轉身沖向了院長辦公室。
2.
「監控壞了。」
李院長坐在寬大的真皮老闆椅上,眼皮都沒抬一下,手裡轉著兩顆油光鋥亮的核桃,「上周雷雨天,線路老化,整個三樓的監控都黑屏了,正在修。」
「不可能。」我雙手撐在辦公桌上,指關節泛白,「剛才我進門的時候,明明看到保安室的螢幕是亮的。院長,蘇伯身上有些不對勁的淤青,我必須看監控,否則我就報警。」
提到報警,李院長轉核桃的手頓了一下。他抬起頭,眼神變得陰鷙:「梁晨,你一個前女婿,做到這份上差不多得了。蘇老師的情況你也知道,植物人,翻身或者是護理時候磕碰很正常。你別沒事找事。」
「我要看上周三下午兩點的監控。」我盯著他,一字一頓地重複。
李院長沉默了幾秒,突然笑了,那是種帶著輕蔑和嘲諷的笑:「行,既然你非要看。但我醜話說在前頭,看了要是沒問題,以後別再來鬧。還有,下個月的費用今天必須結清,不然明天就停藥。」
從院長室出來,我的後背已經濕透了。
但我沒有立刻去保安室,而是先回了一趟病房。
病房裡靜悄悄的,只有心電監護儀發出單調的「滴、滴」聲。夕陽的餘暉灑在蘇伯臉上,顯得他更加蒼白。
我走到床邊,掀開被子,仔仔細細地檢查蘇伯的身體。
沒有新的淤青,也沒有針眼。
但我還是不放心。我托起蘇伯枯瘦的手,輕輕按摩著他僵硬的手指。就在這時,我突然發現了一個細節——蘇伯的指甲縫裡,有一點點白色的粉末。
我湊近看了看,那是牆皮的灰。
植物人怎麼會有牆灰?
蘇伯的床靠牆,但他的手平時都是放在身體兩側或者被子裡的。除非……他的手劇烈掙扎過,去抓撓過牆壁。
一瞬間,一股寒意順著脊椎骨直衝天靈蓋。
護工張阿姨那驚恐的眼神,院長推脫的態度,還有這指甲縫裡的牆灰……
這裡面一定有大事。
3.
夜裡十一點,我買了一條中華煙,敲開了保安室的門。
值班的是老王,也是個苦命人,平時跟我關係不錯。這三年,我有時候送外賣太晚,會在保安室湊合一宿,老王從來沒趕過我。
「王叔。」我把煙放在桌上。
老王看了一眼煙,又看了看我滿是紅血絲的眼睛,嘆了口氣:「小梁啊,我就知道你會來。白天張護工跟我說了,她心裡藏不住事兒。」
「王叔,讓我看看吧。死也讓我死個明白。」我聲音沙啞。
老王沒說話,掐滅了手裡的煙頭,轉身在電腦上操作了幾下。那滑鼠點擊的聲音,在深夜裡像是一聲聲沉悶的雷。
「這療養院啊,也就是你個沒血緣的傻孩子在硬撐。」老王嘟囔著,調出了一個視頻文件,「蘇青那個親閨女……哼。」
螢幕閃爍了一下,畫面跳了出來。
文件名:302房-20231011-1400
那是上周三,下午兩點。
畫面里,病房門被推開了。進來的人不是護工,正是我的前妻,蘇青。
她穿著一件看起來就很昂貴的卡其色風衣,戴著墨鏡,腳上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聲響。她手裡沒拿鮮花,也沒拿補品,而是拿著一份文件。
她走到病床前,嫌棄地用手帕捂住鼻子,似乎這裡是什麼垃圾場。
監控雖然畫質一般,但聲音錄得很清楚。
「爸,別裝了。」蘇青摘下墨鏡,隨手扔在床頭柜上,那聲音冷得像冰碴子,「醫生都說了,你這輩子都不可能醒過來了。那套房子現在雖然不值錢,但好歹是學區房,我也急著用錢周轉。」
病床上的蘇伯毫無反應。
蘇青似乎被這種死寂激怒了,她猛地把那份文件摔在蘇伯胸口:「梁晨那個蠢貨,每個月累死累活給你交錢,他圖什麼?不就是圖你那點退休金和這套房子嗎?我告訴你,我是你親女兒,這房子必須是我的!」
視頻里,蘇青越說越激動,她突然伸手,狠狠地在蘇伯胳膊上掐了一把。
「你怎麼不早點死啊!啊?你拖累了我半輩子,臨了還要拖累我?」
我看著螢幕,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陷進肉里。我渾身都在發抖,想衝進螢幕里殺了這個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