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過那個沉甸甸的袋子,心裡突然「咯噔」了一下。
這油煙機是兩年前趙陽自己裝的,除了他,沒人會把東西藏在這兒。
我找來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開膠帶。
袋子裡並沒有我想像中的私房錢,而是三樣東西:
一本舊存摺,一部螢幕碎裂的舊手機,和一張折得四四方方、邊角已經磨損的A4紙。
我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
那是趙陽淘汰下來的舊手機,我記得他說壞了扔了。
我先打開了那本存摺。
翻開第一頁,我就愣住了。
存摺的戶名是我的名字。每一筆存入的金額,都是5000元。
日期正好對應每一個我給婆婆轉「養老費」的第二天。
最後一筆,是兩萬塊。那是糖糖之前那筆「消失」的醫療備用金。
所有的錢,一分不少,全都躺在這裡,總額加上利息,整整六萬五千塊。
而在存摺的每一行備註欄里,都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給糖糖的。
我的呼吸開始急促,心臟像是被人狠狠攥住。
我不顧手上沾染的油污,顫抖著展開了那張摺疊的A4紙。
那是一張醫院的診斷書。
落款日期是半年前,也就是婆婆突然開始作妖、趙陽突然變臉的前一周。
當我看清上面的診斷結果時,整個人如同五雷轟頂,雙腿一軟,直接癱坐在了廚房滿是油漬的地板上。
診斷結果:亨廷頓舞蹈症(Huntington's Disease),中期。
建議:該病為常染色體顯性遺傳神經退行性疾病,目前無治癒可能。病情發展將導致舞蹈樣動作、認知下降、精神障礙,最終喪失自理能力。
5.
亨廷頓舞蹈症……
我依稀記得,趙陽的父親當年就是因為一種「怪病」去世的。那時候趙陽還小,沒人知道那是基因里的詛咒。
我瘋了一樣抓起那個碎屏的舊手機。手機沒電了,我手忙腳亂地找充電器,插上電,開機。
手機沒有密碼。備忘錄里,躺著幾十條視頻日記。
最新的視頻,錄製於我們離婚的前一天晚上。
視頻里的趙陽,瘦得脫了相。他坐在漆黑的車廂里,借著路燈的微光,對著鏡頭,手抖得連手機都拿不穩。
「淺淺……」
剛喊出我的名字,這個七尺男兒就泣不成聲。
「醫生說,我發展得比我爸當年還快。我也許還有兩年,也許只有一年清醒的時間了。我不怕死,真的,但我怕拖死你。我爸當年就是這病把家裡拖垮的,我不也是因為照顧他,才落下這一身窮病嗎?」
「我不能讓糖糖有個瘋子爹,不能讓她以後在學校被人指指點點,說她爸爸是個怪物。更不能讓你把下半輩子都耗在我床前,給我端屎端尿。」
「媽同意配合我做惡人。媽其實每天晚上都在哭,她說她這輩子沒做過壞事,但這回為了你和糖糖,她願意當這個惡婆婆。」
「只要我們要錢夠狠,對孩子夠壞,以你那個寧折不彎的性子,一定會為了保護孩子堅決離婚。只有離了,債務才不會背在你身上,房子才能保住。等我發病了,才不會嚇到糖糖。」
視頻里的他,突然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嘴角不受控制地歪向一邊,那是病發的徵兆。他拚命用手按住自己的臉,像是要掩蓋自己的醜陋。
「淺淺,那天在民政局,看到你把糖糖改姓林,我真的……特別高興。真的。趙家的血太髒了,有毒。糖糖姓林好,姓林,就乾乾淨淨的,這輩子都別像我……」
視頻戛然而止。
我跪在地上,抱著手機,哭得肝腸寸斷。
我想起他剝蒜時摔東西的暴怒,那是他在掩飾手指無法控制的顫抖;
我想起他搶走疫苗錢時的冷漠,那是他在變賣自己最心愛的工具車,給我們母女湊最後的安家費;
我想起他在民政局門口,抱著戶口本哭得像條狗。那不是軟弱,那是一個父親,在清醒的最後一刻,對自己存在的徹底抹殺。
他要把自己從我們的生命里狠狠剜去,哪怕血肉模糊,也要讓我們乾乾淨淨地活下去。
6.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衝出家門的。
我按照存摺里夾著的一張水電費單據,找到了城中村的一間廉租房。
那是他們母子現在的「家」。
門虛掩著,裡面傳來一股濃重的中藥味和尿騷味。
我推開門,看到了讓我心碎一地的一幕。
那個曾經精明強幹、在這個故事裡扮演了幾個月「惡婆婆」的老人,此刻正佝僂著背,跪在床邊。
床上躺著的,正是趙陽。
短短三個月,他已經瘦得皮包骨頭。他的四肢像提線木偶一樣,正在不受控制地劇烈舞動,嘴裡塞著一塊毛巾,防止他咬斷舌頭。
婆婆正拿著濕毛巾,一點一點給他擦拭著嘴角的白沫,一邊擦,一邊掉眼淚:「陽陽,忍著點,媽在呢……」
聽到門口的動靜,婆婆回過頭。
看到是我,她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驚慌,下意識地站起來,張開雙臂擋在趙陽身前,那是母雞護崽的姿勢。
「你……你怎麼來了?」婆婆的聲音還在顫抖,卻努力裝出一副兇狠的樣子,「都離了還來幹什麼!別想分我們家財產!這房子是租的,沒錢給你!」
我看著她那張強撐的臉,看著她身後那個正在痛苦抽搐的男人,再也忍不住,直接跪了下來。
「媽!」
這一聲媽,喊得撕心裂肺。
婆婆愣住了。她舉在半空想要趕人的手,僵在那裡。
我跪行幾步,抱住婆婆乾瘦的腿,把臉埋在她滿是藥味的褲腿上,嚎啕大哭:「媽,你們為什麼這麼傻啊……為什麼啊……」
婆婆那層堅硬的偽裝,在這一刻徹底崩塌。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我的頭,兩行濁淚順著滿是皺紋的臉龐滾落:「閨女啊,媽心裡苦啊……媽捨不得你啊……」
床上的趙陽,似乎聽到了我的聲音。
他劇烈地掙扎著,喉嚨里發出「荷荷」的聲音,眼神焦急地看向我,又看向門口,似乎在拚命示意我快走,快走。
我不顧一切地撲到床邊,抓住了那雙不斷舞動、枯瘦如柴的手。
「趙陽,我不走。我是林淺,我是你老婆,我是糖糖的媽媽。你別想趕我走。」
趙陽的眼角,滑落一滴巨大的淚珠。他不再掙扎,只是死死地盯著我,眼神里有歉意,有絕望,更有深不見底的愛。
後來的日子,我沒有復婚。
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因為現實。趙陽清醒的時候堅決不同意,他說如果復婚,將來他的醫藥費和債務會拖死我和孩子。
他執意要用這種法律上的「陌生人」關係,來保護我們最後的周全。
我尊重了他的決定。
但我擔起了照顧他的責任。只要一下班,我就帶著糖糖過來。
糖糖做了基因篩查,萬幸,她沒有遺傳那個可怕的基因。她是健康的,就像趙陽希望的那樣,乾乾淨淨的。
半年後,趙陽徹底糊塗了。
他不再認識我是誰,也不記得自己是誰。他的智力退化到了三歲,每天只能躺在床上,流著口水看著天花板。
但他懷裡,始終死死地抱著一樣東西。
只要誰試圖拿走,他就會發狂,甚至咬人。
那是一張過塑的照片,照片里是一本戶口本的複印件。
上面只有兩個人的名字:戶主林淺,長女林糖糖。
每當夕陽透過那個小窗戶照進來的時候,他就會把那張照片貼在滿是胡茬的臉上,痴痴地笑,嘴裡含糊不清地念叨著:「糖糖……林……好……好……」
那張複印件的四個邊角,已經被摩挲得起毛、泛白了。
我看著他在夕陽下的剪影,眼淚再一次模糊了視線。
這就是我的前夫,一個世俗眼裡的「渣男」,一個為了讓我們活下去,把自己活成了孤島的男人。
他用最殘忍的方式推開了我們,卻把最深沉的愛,藏在了一紙改了姓的戶口本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