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再回到那種不被尊重、不被看見的生活里去。
一個星期後的晚上,我正在鋪子裡畫設計稿,建明來了。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站在門口喊我回家吃飯。而是走進來,在我對面的小凳子上坐下。
鋪子裡很安靜,只有我鉛筆在紙上滑過的「沙沙」聲。
「嵐嵐。」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我沒應聲,繼續畫我的圖。
「那張價目表……你撕了吧。」他說。
我停下筆,抬頭看他。
他的眼睛裡,沒有了之前的憤怒和理直氣壯,只剩下一種深深的疲憊。
「為什麼?」我問。
「沒有為什麼。是我錯了。」
我有些意外。認識他這麼多年,這還是我第一次,從他嘴裡聽到「我錯了」這三個字。
他低著頭,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
「莉莉走的那天晚上,張誠跟我聊了很久。」
「他說,他以前也覺得,他媽照顧莉莉是天經地義的。直到有一次,他媽生病住院,他請了三天假,一個人在家帶孩子,做飯,手忙腳亂,三天下來,人瘦了五斤,差點崩潰。他說,從那時候起,他才知道,那些看似尋常的家務,那些日復一日的照顧,有多麼辛苦,多麼不容易。」
「他說,嫂子你願意幫忙,是情分,不是本分。我們不能把你的情分,當成理所當然的義務。」
建明的聲音很低,像是在敘述別人的故事。
「他還說……他說他很羨慕我,娶了你這麼好的妻子。而我,卻親手把你往外推。」
我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有點酸,有點澀。
「這幾天,我一個人在書房,想了很多。」
「我想起我們剛結婚那會兒,住在一個小小的出租屋裡。冬天沒有暖氣,你每天晚上都會提前給我灌好一個熱水袋,塞進被窩裡。」
「我想起我創業失敗,欠了一屁股債,所有人都躲著我。是你,拿出你裁縫鋪所有的積蓄,還把給你陪嫁的金鐲子都給賣了,對我說,『建明,別怕,錢沒了可以再賺,只要我們倆好好的就行』。」
「我想起你為了省錢,一件衣服穿了好幾年,卻捨得給我買最新款的手機。」
他說著說著,眼圈紅了。
「嵐嵐,我混蛋。我被那些所謂的『新思想』沖昏了頭,忘了我們是怎麼一路走過來的。我只想著跟別人學,要經濟獨立,要劃清界限,卻忘了,家是講愛的地方,不是講理的地方。」
「我跟你算錢,算得清清楚楚。可你為我,為這個家付出的那些愛和心血,我又要怎麼去算?」
他抬起頭,看著我,眼睛裡,是我久違了的,那種真誠和愧疚。
「對不起,嵐嵐。真的,對不起。」
縫紉機上,那塊做到一半的布料,靜靜地躺著。窗外,夜色已經深了。
我看著眼前這個男人,這個我愛了八年,也怨了半個月的男人。
眼淚,終於還是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第七章 縫補
那晚,我們聊了很久。
從我貼出那張價目表的心情,聊到他提出AA制時的真實想法。
他說,他公司里新來的幾個年輕同事,整天把「獨立」「界限感」掛在嘴邊,說現在的女性都追求經濟獨立,不喜歡依附男人。他聽多了,就覺得自己的觀念落伍了,覺得我們這種錢放在一起管的模式,是一種束縛,對我不公平。
「我以為,讓你管自己的錢,是尊重你。沒想到,在你看來,卻成了見外和不信任。」他苦笑著說,「我是不是……特別蠢?」
我搖了搖頭。
「你不蠢,你只是……太想當然了。」
我告訴他,我想要的尊重,不是他給我多少錢,或者讓我自己管錢。
我想要的尊重,是他能看見我的付出,認可我的價值。
「我的裁縫鋪,掙得是不多。但是,建明,那是我熱愛的事業。我在那裡,一針一線,縫製出的不僅僅是衣服,還有我的尊嚴和快樂。我不希望,在你的眼裡,它只是一個可以隨時為了家庭而被犧牲掉的、可有可無的營生。」
「還有家務,照顧家人。我願意做,是因為我愛這個家,愛你。但這不代表,這些事就該我一個人做。家是兩個人的,責任也應該是兩個人一起扛。」
「AA制,本身沒有錯。錯的是,你只看到了錢的AA,卻沒看到責任的AA。」
那晚的談話,像一場遲來的手術。
雖然過程很痛,但卻把我們婚姻里,那些一直存在,卻被我們刻意忽略的膿瘡,都一一剖開,晾在了陽光下。
很疼,但至少,有了癒合的可能。
第二天,建明起得很早。
我醒來的時候,聞到了廚房裡傳來的香味。
我走出去一看,他竟然在熬粥,旁邊還煎了兩個雞蛋。雖然有一個煎糊了,但另一個還算完整。
他看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久沒下廚,手生了。」
我沒說話,走過去,從他手裡拿過鍋鏟,把那個糊了的雞蛋鏟到自己碗里。
「我喜歡吃焦一點的。」我說。
他看著我,愣了一下,然後笑了。
那笑容里,有釋然,有感激,也有一種失而復得的慶幸。
冰箱門上那張「價目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他悄悄地撕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新的便簽紙。
上面是他的字跡,龍飛鳳舞的。
「家庭責任分工表(試行版):
1. 做飯:周一、三、五(林嵐),周二、四、六(趙建明),周日外出或點外賣。
2. 洗碗:誰不做飯誰洗。
3. 打掃衛生:每周六上午,共同完成。
4. 財務管理:恢復原狀,老婆大人辛苦了!
5. 最終解釋權:歸老婆大人所有。」
我看著那張紙,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笑聲在清晨的陽光里,顯得格外清脆。
我知道,我們之間,還有很多東西需要慢慢修復,慢慢「縫補」。
就像我手裡的那些舊衣服,拆開,清理,找到破損的地方,再用最合適的線,最細密的針腳,一點一點,把它恢復原樣,甚至,比原來更結實,更耐看。
我們的婚姻,也是一樣。
第八章 一針一線,皆是生活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從前,但又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建明開始學著分擔家務。
他會提前問我第二天想吃什麼,然後下班路上順便把菜買回來。他做的菜,味道依然不怎麼樣,有時候咸,有時候淡,但我每次都吃得乾乾淨淨。
他開始對我的裁縫鋪表現出濃厚的興趣。
他會問我最近接了什麼有意思的活兒,會誇我給張阿姨做的旗袍顏色真好看,甚至還笨手笨腳地學著幫我穿針引線。
有一次,他指著我正在修復的一件清代的老繡片,好奇地問:「這麼破了,還能補好嗎?」
那是一件百子圖的褂裙殘片,金線上繡著活靈活現的童子,因為年代久遠,絲線脆化,好幾處都斷裂了。
我戴著老花鏡,用一根特製的細針,小心翼翼地將一根顏色相近的絲線,順著原來的針腳,重新固定。
「能。」我頭也不抬地說,「只要有耐心,找到對的方法,再大的破洞,也能補上。只不過,補過的地方,總會留下痕跡。」
他沉默了。
我知道,他聽懂了。
我們之間的那道裂痕,就像這件繡片上的破洞。雖然現在正在努力地縫補,但那道傷痕,會永遠留在那裡,提醒著我們,曾經發生過什麼。
但這未必是壞事。
有時候,傷痕,也是一種警醒。
它讓我們更懂得珍惜,更懂得如何去維護這段來之不易的關係。
莉莉偶爾會發來視頻,孩子長得很快,白白胖胖的。張誠在一旁,換尿布的動作,已經非常嫻熟。
莉莉在視頻里跟我說:「嫂子,我現在才知道,日子是自己的,誰也靠不住。我現在報了個線上會計班,等孩子大一點,我也要出去工作。」
我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
婆婆也打過幾次電話,語氣不再像以前那樣理直氣壯,言語間,多了幾分客氣和試探。
前幾天,她還給我們寄了一箱自己種的蔬菜。
建明一邊搬著箱子,一邊跟我說:「我媽這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別跟她一般見識。」
我笑了笑:「我知道。」
我當然知道。
生活,從來都不是非黑即白。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和無奈。婆婆有,建明有,莉莉有,我也有。
重要的是,我們是否願意為了彼此,去嘗試著改變,去學著理解和包容。
那天下午,陽光很好。
我坐在裁縫鋪靠窗的位置,手裡縫著一件客人的衣服。
建明給我發來一條微信。
是一張截圖,他們公司一個年輕同事的朋友圈。
那個同事寫道:「我哥們最近變了個人,天天研究菜譜,還跟我討論怎麼拖地更乾淨。他說,以前覺得AA制特酷,現在才發現,為一個家花錢,給老婆上交工資,才是男人最酷的樣子。」
下面,建明回復了一句:「深有同感。」
我看著那條微信,嘴角的笑意,一點點漾開。
我拿起手邊的針線,陽光穿過針孔,灑下一道細細的光。
一針,是柴米油鹽。
一線,是歲月流年。
生活,不就是這樣,在一針一線里,縫縫補補,有破損,有修補,然後,帶著那些獨一無二的痕跡,繼續溫暖地走下去嗎?
我想,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