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應該理解的。」他對自己說，雙手緊握方向盤，「這是為了爸爸的健康。」
但內心深處，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質問：真是這樣嗎？父親的頭暈，是真的嚴重到需要他除夕夜趕回去，還是只是母親的一種手段？這個想法剛一冒頭，就被他按了下去。他不願質疑父母的需要，那會讓他覺得自己是個不孝的兒子。
兩小時後，陳浩抵達了父母居住的郊區小區。這裡張燈結彩，比城市裡更有年味，家家戶戶門前貼著春聯，窗戶透出溫暖的燈光。但陳浩沒有心情欣賞這些，他停好車，快步走向那扇熟悉的家門。
門一打開，熱鬧的聲浪就涌了過來。客廳里，父母、哥哥一家全都在，電視里播放著春節聯歡晚會，孩子們在沙發上跳來跳去，茶几上擺滿了水果和零食。一切都洋溢著節日的氣氛，唯獨沒有他預期中的緊張和擔憂。
「浩浩回來了！」母親第一個看見他，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快步走過來擁抱他，「路上堵不堵？吃飯了嗎？」
陳浩愣在原地，過了幾秒才回抱母親，「爸怎麼樣了？頭暈好些了嗎？」
「好多了好多了，就是一時血壓高，休息一下就好了。」父親從沙發上站起來，看起來精神矍鑠，完全沒有病容，「你來，剛泡好的茶，就等你了。」
陳浩被簇擁著走進客廳，哥哥拍了拍他身邊的座位，嫂子笑著遞給他一杯熱茶。孩子們圍上來叫著「叔叔」，一切都那麼完美，那麼溫馨——除了他心中逐漸升起的疑慮。
「所以...爸爸沒事了？」他再次確認，目光在父母臉上來回移動。
「哎呦，就是一時不舒服，現在全好了。」母親輕描淡寫地揮揮手，「大過年的，別說這些了。快來嘗嘗我做的年糕，剛出鍋的。」
陳浩接過母親遞來的年糕，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香甜軟糯的口感在口中化開，那是他童年記憶中最美好的味道，此刻卻帶著一絲苦澀。
「林悅呢？怎麼沒一起來？」嫂子突然問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陳浩身上，客廳有一瞬間的安靜。
「她...有點不舒服，在家休息。」陳浩編了個藉口，感到臉頰發熱。
母親哼了一聲，「是不舒服，還是不願意來？」
「媽...」陳浩試圖抗議，但聲音微弱。
「算了算了，大過年的，不提這個。」父親打斷道，「人來齊就好，我們準備開飯吧。」
人來齊就好。這句話像針一樣扎在陳浩心上。他的妻子，這個家庭的正式成員，不被認為是「人齊」的必要部分。
晚餐豐盛得驚人，母親顯然準備了整整一天。桌上擺滿了象徵吉祥的菜肴——整魚代表年年有餘，餃子形似元寶，年糕寓意步步高升。陳浩看著這滿桌的佳肴，想起林悅在家可能獨自吃著的簡單晚餐，胃部一陣緊縮。
「浩浩，嘗嘗這個魚，你最愛吃的。」母親夾了一大塊魚肉放在他碗里，「你看你，又瘦了。是不是平時吃不好？」
「我吃得很好，林悅廚藝不錯。」他下意識地為妻子辯護。
母親的表情立刻沉了下來，「我怎麼記得她不太會做飯？上次來家裡，連條魚都蒸不好。」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現在進步很大。」陳浩堅持道，但聲音在母親責備的目光中越來越小。
哥哥一家似乎對這場對話充耳不聞，專注地吃著飯。孩子們吵鬧著要喝飲料，暫時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陳浩感激這個中斷，趁機吃了幾口菜，卻感覺每一口都堵在喉嚨里，難以下咽。
晚餐後，女人們收拾餐桌，男人們移到客廳喝茶。父親和哥哥討論著政治和經濟，陳浩卻心不在焉。他偷偷查看手機，沒有林悅的消息。他發了一條「到了，爸沒事」的簡訊，也沒有收到回復。
這種沉默比任何責備都更令他不安。
「怎麼了？心不在焉的。」父親注意到他的走神。
「沒什麼，就是有點累。」陳浩勉強笑了笑。
母親走過來，坐在他身邊的沙發上，「是在想林悅吧？不是我說，她那脾氣也太大了點。大過年的，丈夫回父母家吃頓年夜飯，有什麼好生氣的？」
「不是她的問題，」陳浩低聲說，「我們本來計劃今晚就兩個人過。」
「結婚久了，天天都是兩個人，還差這一個除夕？」母親不以為然，「我們年紀大了，過一年少一年，你們年輕人不懂。」
陳浩沒有回答。他看著母親眼角的皺紋，心中充滿矛盾。他愛父母，感激他們的養育之恩，但這種愛正在變成一種負擔，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春晚進行到高潮部分，全家人一起包餃子的環節。大家圍坐在茶几旁，一邊看電視一邊包餃子。陳浩心不在焉地捏著餃子皮，腦海里全是林悅獨自在家的畫面。
他記得上周，她興奮地告訴他今年的年夜飯計劃，她要嘗試幾道新菜，他們可以一起看一部電影，不用迎合任何人的時間表。當時她眼中閃爍的光芒，如今想起讓他心痛。
「浩浩，你包的是什麼啊，都露餡了！」母親的責備聲把他拉回現實。
他低頭一看，手中的餃子確實慘不忍睹，餡料從破皮處擠了出來。他勉強笑了笑，把那個失敗的餃子放到一邊。
「想什麼呢？這麼不專心。」哥哥調侃道，「是不是在想老婆？」
陳浩沒有否認，這個默認引來母親不滿的眼神。
「結婚才兩年，就怕老婆怕成這樣。」母親小聲嘀咕，但足夠讓每個人聽見。
父親呵呵笑了，「怕老婆是美德，古話不是說了嗎，怕老婆會發達。」
這個話題在笑聲中輕輕帶過，但陳浩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煩躁。他站起身，藉口需要透氣，走向陽台。
室外寒冷刺骨，與室內的溫暖形成鮮明對比。陳浩深吸一口氣，看著白霧在眼前散去。遠處城市的燈光在天邊形成一片朦朧的光暈，林悅就在那片光暈中的某一點，獨自度過這個本應團圓的夜晚。
他掏出手機，再次撥打了她的號碼。依然無人接聽。
這種沉默是對他無聲的譴責，比任何爭吵都更有力量。
回到室內時，餃子已經包完，母親正在煮水準備下鍋。孩子們在客廳里玩著新得到的玩具，發出興奮的尖叫。哥哥和父親正在討論某個親戚的家事。一切看起來那麼正常，那麼溫馨，但陳浩第一次感到自己像個局外人。
「浩浩，來幫我把醋拿來。」母親在廚房叫他。
他走進廚房，從柜子里拿出醋瓶。母親看著他，突然嘆了口氣。
「你是不是在生媽媽的氣？」她輕聲問。
陳浩愣了一下，「沒有，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你從進門到現在，都沒怎麼笑過。」母親的聲音帶著委屈，「大過年的，好不容易全家團聚，你卻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陳浩看著母親蒼老的面容，心中湧起愧疚。是啊，他是回來團圓的，為什麼不享受這個時刻呢？為什麼要把氣氛搞得這麼僵？
「對不起，媽，我只是有點累。」他擁抱了一下母親。
這個擁抱似乎安撫了母親，她臉上重新露出笑容，「去吧，去休息一下，餃子馬上就好。」
但回到客廳，那種不適感又回來了。他看著這個他長大的家，第一次意識到，這裡已經不再是他的歸屬。他的家應該在城市的那間公寓里，與那個他選擇共度一生的女人在一起。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恐懼。如果這裡不再是他的家，那他又屬於哪裡？
餃子端上桌時，大家的情緒更加高漲。母親在幾個餃子裡放了硬幣，說誰吃到誰來年就會有好運。孩子們爭先恐後地尋找著幸運餃子，大人們也被這種氣氛感染，加入到搜尋中。
陳浩機械地吃著餃子，突然感到牙齒被硬物硌了一下。他吐出來，是一枚硬幣。
「浩浩吃到了！好運好運！」大家歡呼起來。
母親尤其高興，「看來我兒子明年要行大運了！」
陳浩勉強笑了笑，把那枚硬幣放在桌上。他並不覺得幸運，反而感到一種諷刺。他把妻子獨自留在家中，卻在所謂的「團圓飯」上吃到了幸運餃子？
晚飯後，大家移到客廳繼續看晚會。陳浩坐在沙發上，感到疲憊不堪。這種疲憊不是身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損耗。他一直在兩種忠誠之間拉扯，試圖滿足所有人的期望，卻總是讓某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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